康乐二十八年,春。
大淮国力正盛,连天气都回暖得快些。
皇城脚下,不知源起哪位说书先生,某天多听了几声喝彩,多得些许赏钱,或摇扇拍板、沽酒数杯,敢存着胆子评点起大淮皇子。
一句“祁王御才以仁,睿王好书周识,唯逸王殿下不负佳名、耕圃识草尔”,随着今春的南风,传遍了都城。
睿王早慧,乃贤臣杨尚书之孙。祁王、逸王同是昭宁贵妃所生。
三皇子裴玄,处事待人虽不圆滑,却有识人善任之赋。至于七皇子裴岚,评述也未失公道。确确实实爱惜花草,费心费力建一“清夏园”,最爱园内紫荆一棵,花开春暮,景致独成。
被世人编排只知耕圃识草的那位,手边清茶一杯,此时正懒在陆家的庭院里。
要裴岚自己说,两位皇兄确实佼佼不群,可自己因这点爱好问题,叫百姓编了笑话,不免有些介怀。待一块软糕下肚,也就忘了。
朱红宫墙相隔。
外头有茶摊酒肆,内里建亭台楼阁,景致是全然不同。墙外的喜论墙里人,墙里的偏好传些墙外事,趣味倒有所相似。
宫中事务,多是将那写在史书里的,做再演绎,真正的新鲜事儿却不甚多。不然,怎么隔上七载春秋,今日再入宫,那些宫女内侍们换了一批一批,却仍热衷于讨论陆御医和他家公子长相上的“迥乎不同”?
陆然焉拈起块桂花棉糕,丢进嘴里,轻掠身旁那损友一眼。大名鼎鼎的逸王殿下嘴上还不歇息,仍旧叨叨着宫中谈闻。
阳光正好,稀疏疏透过庭院里的墨竹,明亮了春风,也不灼人。
“梦轩啊,”裴岚细细打量着吃糕的那位,眼里明澈澈地写着好奇,“还别说,我都想代表京城闺中少女问一句,你真是那陆老头的亲儿子?”陆老头前面,省略了对狐狸眼睛和山羊胡须的一番形容。
陆然焉并不接话,冷哼一声,伸手取了裴岚的茶杯置到自己面前。
唤道,“肖四,送逸王殿下”。
裴岚自然不把这般待客之道当回事儿。起身,装模做样道,“啊呀,又让太傅久等了。梦轩,下次再来找你讨这杯庐山雾。”领了仆从,便笑嘻嘻地告辞了。
那打小就活泼的一走,院里蓦然静了。
陆然焉微微颔首,视线正正落在鹧鸪斑纹的茶盏上。里面盛着一口残茶,茶里映了一双眼睛。秋水起雾,冶丽绝伦。
“并不是。”
他对竹而答。
声本无形。盏中的茶水只是些微颤了颤,便又静了。
岁月流转。对于母亲的记忆,唯以一声唤、一双手的形式逃过时光磨损,大致留存。
陆然焉的母亲自小安宛长大,起音略扬地唤他作“然儿”,望他耀而成人。
她好饮茶。
对于三岁稚儿,茶味未免难作欣赏。于是,小小的陆然焉总是穿身素白锦装,乖巧地端坐在旁,摆出正经模样,看她沸水泡茶。一双手,白净纤长。
反倒是对那女子艳冠京城的样貌,陆然焉记得不多。
照陆之羽的讲法,想要探其容貌之究竟,倒不算难事。不过晨露、铜鉴、对视尔。
故此,不怪宫中人传言,陆御医之子貌生女相,丰姿无双。
康乐二十八年,三月。
杏林中人涌入都城,入宫应试,经由礼部考核经脉、脏腑、气血等学识。
三日后放榜,陆之羽独子陆然焉,一十七岁,夺得榜首,选入太医院。皇帝见其才识卓越,容仪俊爽,拔为吏目。给八品冠带,不辱家门。
学医,确实有些趣味。但论缘由,倒不是陆然焉有悬壶济世的意愿。只是那陆老头子确实爱这事业,一腔热血磨到了老,还余得半温。身为独子,想他那碌碌三十年换来的经验,不必再继无人。
裴岚提了壶佳酿作贺,方隔两日,又登了一次陆宅。
祝贺罢,又道,“只是四哥到行宫去了。若三哥来找你麻烦,托信叫我便是。”语气诚恳,眼里装着看戏的期盼。
经这妙人一说,那位享有“御才”盛名的祁王裴玄,仿倒成了个顽劣胡闹之人。
陆然焉作淡然状,道,孩提时候的事儿了,谁会记得的。
初来乍到,陆然焉面冷,素不喜交际奉承,但因陆之羽任着正三品的位置,自然无人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