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惶惶一月,宫中往来,未遇过那人一面。
回首第一次相逢时,皆是少年初成。
那年中秋月正圆,皇帝设宴,集臣子贤才于揽风殿,共赏金桂。
彼时,陆之羽还是个五品御医,刚刚够着宴庆的门槛。他倒并不求其他,只觉得府中冷清,不如带着七岁的然焉佳节赴宴,沐些恩泽。
揽风殿北面,受一池碧水环绕,曲廊款款。殿南便是片桂花树林,正是花香馥郁,供人赏味。
陆然焉不多话,但到底是个小孩子。
一手被陆之羽紧紧牵着,一边睁大了眼睛到处看,也不注意脚下。小短腿倒是频频迈步、好跟着大人,身子却不自觉转来侧去,一路走得歪歪斜斜。
暖殿之上觥筹交错,众人正是饮到酣时。丝竹声声以祝乐,而人声更胜。
陆然焉这个菜夹上几筷子,那道菜尝个味道,七岁的胃口也就饱了。耐不住席上无聊,便想偷偷溜走。
趁陆之羽忙于行酒令,一个猫腰,从暖殿里逃出来。等差不多走到没大人的地界,开始蹦着跑着,触那些栏杆雕花,好不新鲜。
这厢,游到了北面一座曲廊之上。
月亮已然升高,将影子静静落到水里,随风晃动。陆然焉把稳了矮栏,伸长脖子,只想看鱼。
只见那碧波池中,斑斓锦鲤,月华之下潜游成群。
心里想着,或许可以趁鱼儿不注意,抓下它们尾巴。正要探手,肩头忽被猛地一拍。这身上一沉,让陆然焉吓得跳将起来,差点惊呼出声。
忙转眼去瞧,并不是什么锦鲤怪、鲶鱼精,却是个身着月白华服的少年。看起来,并长不了陆然焉几岁,却端得是剑眉星目,朗然挺拔。
至于那与身份相挂钩的金丝立领,或暗绣蟒纹,陆然焉是绝然不识的。若是将三皇子的锦衣上,明晃晃地印些珍稀药材的样式,指不定陆然焉才会察觉出些许不同。
待转身,借月色朦胧,少年这才看清陆然焉的模样来,不禁面带惑色。
“瞧你小女儿家的,怎做这般打扮?”眉间微挑,捎带着几分清爽与张扬,透出些少年气息来。
一听这话,陆然焉的白净面皮忽地红了,急道,“我...我本就是男儿!”
正欲辩驳一番,又闭了嘴。再开口,却不知何处说起,渐渐赤了眼。
这番景象,少年哪里见过。心下有些不知所措,蹙眉轻声道,“诶、诶......怎么没两句话,倒要哭了。”
更似火上添油。
陆然焉暗里使劲儿,才憋住泪意。伸手向那挡路的翩然少年一推,再瞪了一眼,迈步就走。
未曾料到受人这样对待,少年向后踉跄一步,简直诧异。待反应过来,飞速思索一番,便快步去追。
他本就比陆然焉高上不少,三步并两步,便拉住了陆然焉宽大的袖子。
“何必恼我……” 少年本来眉眼便生得极好,嘴角一勾,笑红枝头木槿。压低了嗓子,继续道,“方才那地方晦暗不明,是我的不是。”
陆然焉其实是习惯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控制不住。又见少年目若朗星,现下正直直望着自己,更是明澈。
明白这人也并非心存恶意,稳了稳气息,带着颤声应了句“嗯”,算是对于道歉做的回答。
少年见陆然焉仍想向回走去,便往怀里一摸,摸出本诗集封皮的书来。故意往那人面前晃了晃,“回去做什么?本还想邀人与我一道,读这新到手的浅尘客传奇来着......”
陆然焉也是个有经验的,常将那话本小说替换个书皮,好置在枕下偷读。
数月以前,不慎叫陆之羽给发现了。打倒是没挨,只是断了他的渠道,任凭怎么威逼利诱,肖四是再不肯替他跑腿买书了。
一双眼睛紧随了那书,到底是止了步子,叫某人计谋得逞。怯怯开口,“这……这浅尘客传奇,是黄衫狂生又著的新本子吗?”
秋夜渐凉,风中沉浮着一缕南殿的花香。
两个半大的身影,寻了处勉强干净的矮坎,随意使袖子擦了擦,便摊书而坐,围读起来。不消一会儿,便入迷于书中的江湖风云、侠义之情。
虽有中秋月皎皎空中,还是看得费眼睛。两人也不管落叶尘土,大剌剌伏在那矮坎上,将那闲书一本奉作宝贝,脑袋越凑越近,不时低声探讨两句。
那厢,盛席之上,依旧热闹,宫女太监来往匆忙。
无人注意,回廊立柱旁,藏有少年两位,偷月光、脏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