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今年五月,大皇子满二十,将行弱冠之礼。以丞相为首,一批文官届时将呈奏早朝,催皇帝进行立太子事宜。
一场游戏,一场赌局。
赌赢了,坐拥大千江山;赌输了,逝于茫茫红尘。皆是龙子,谁不愿尽力一争。
不光如此,一班朝臣武将,或满宫妃嫔侍从,又有谁不在这场游戏之中呢。
尽忠之人,索取浮世的名誉与尊敬,被尽忠之人,享受统御的权力与利益。规则早就定好,被执行了百载千年。
暗潮涌动间,东宫之位必然有所定夺。
这厢,清夏园内,一人兀立。
陆然焉出伸手,指腹擦过并不平滑的树皮。树枝垂下,绯紫的碎花嵌在叶间。多年转瞬即逝,而这紫荆,仍旧繁茂无忧。
听到草叶窸窣,陆然焉转过身去。踱步而来的,正是清夏园的主人。
“梦轩,今儿怎么主动来找本王?”裴岚眉眼弯弯,染上一点痞气。“叫济霭好不习惯。”
“来看这紫荆。它……还是很好。”
“那是自然。毕竟,有本王的日夜辛苦照料。”
还是那熟悉的语气。
“是啊,自然是好的。”
陆然焉仿佛预感到,那人明白自己想要问什么。一瞬间,突然希望自己更擅言辞一些。
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轻松些的笑来。“济霭,你说,‘不闻分斫,紫英缀艳’的愿景,有解么?”
静默不知多久。
仿佛那问题乘着杨絮,被风吹了好远,到天里游荡了一会儿,又翩翩然落回来。
裴岚扬起脸来,对陆然焉笑道,“不知。”
笑得很浅。
好看的眼睛映照着满园绚烂,映照着濛濛紫光,也浅。
“济霭无能,只奢求自己,奢求这清夏园岁岁花繁。”声音朗朗。
说罢,负手而立。
那张陆然焉熟悉的面孔,英俊照旧,只是罩上细微的怅然,不复记忆里那般轻松模样。
“好一个‘奢求自己’。”陆然焉从身后取出一壶庐山雾,道,“今日景致甚好。我来陪济霭饮上几杯。”
世人评说,逸王裴岚自小慧敏。
世人叹惜,逸王之心不在天下。
陆然焉想,众说芸芸,都是传闻。
听罢,记下了,下次酒席之上,推杯换盏间,翻出来添加一番,再说于旁人听。
哪有人在乎,逸王确实早慧。
亦因此而无心天下。
小时,同坐国子监。太傅道是,京兆有兄弟分财,欲破堂前紫荆而平分之。树闻斫木之言,花敝叶落,一夜憔悴。
安眠于大淮金殿下的,向来只可一人。
所谓兄弟相残,在民,算作有违人伦。在皇家,也就史册里逃不开、戏剧里甩不掉的一场命运,如此而已。
八皇子溺毙于水池之中时,裴岚太小了。虽然并不明知其中权力牵扯,代价二字怎么写,却也该懂得。
正年少,裴岚曾问陆然焉,他所求的,是不是太天真。
陆然焉想了一宿,答不出来。
于是,两个身子还未长成、仍显薄弱的少年,辟了一座园子。选园角朝阳处,移植一树紫荆。
与裴岚用过晚饭,陆然焉差肖四雇了一顶小轿,自偏门回了陆宅。
一路颠簸。
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心里有些闷,有些躁意。
等,一定要等。
那个被掉包的木盒,那张帛巾,还有……那个字。暗处的这位,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太清楚他在乎什么。
呵。
裴岚有他偏要奢求的。
而他陆然焉,若是没什么偏要守住的,这些年,又算是结交个什么朋友呢?
这个五月,也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跨过主院的门槛,只见院里,洒了细碎的银光。
竹影婆娑。
月亮底下,站着一老头。
狐狸眼睛,山羊胡须。背已然有些驼了,衬不起来那洗得掉了颜色的常服。不过,若只是看那站姿,应该还是精神的。
他一边拈着灰白的胡子,一边颤巍巍地开了口。话语之前,先是一咳。
想来应该是夜凉了,起风,所以人刚开口,会觉得有些呛喉咙。
“啊……回来啦。”
声音很沙,和一般的老头儿没什么两样。
可是,偏偏叫陆然焉喉咙一紧。
回过神来,匆匆应了,便快步走回房去。
肖四烧好水,陆然焉泡到那澡桶里。热气缭绕,才蒸得几分头脑清明。
闭眼,向后靠在香柏木的桶壁上,任由热得有些叫人难耐的水将身体包裹。这是最最好的时候。
才过数秒,便觉身体舒展得不能在舒展了。
心绪散了一半,凝着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