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苏远芳当日一宿缠绵,神智清明后便觉羞愧难言,当即不告而别。他听永敬那些说话,知道他已经起疑,但自己和何川故作陌路在先,帮对方隐瞒目的在后,追究起来也难以自辩。再想到何川在京城盘桓了一年有余,必定不肯就此干休。他下大功夫来争这状元,只怕就是意图入宫。得手之后他远走高飞,事情一旦败露,势必殃及自己族人,再想到齐帝昔日制裁手段之厉,族人横尸千里之惨,心中伤痛更兼战栗,决意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此事。
何川常住天福客栈,但苏远芳去了两回都被店伙借故推搪,不是说何大爷在会客,就是说何大爷刚出去了。苏远芳也明白了,第三次再去,在那伙计开口前送了一锭银子过去,那人话到嘴边改口道,“何大爷午觉刚起呢,小人这就领您上去。”
苏远芳跟着上楼,店伙在一间客房门上敲了两下,恭恭敬敬地道,“何爷,有人找。”朝苏远芳打了个手势,转身走了。
苏远芳推门进去,看到何川正躺在床上,见了人也不吃惊,只哟了一声,道,“稀客稀客,哪阵风把苏大夫吹来啦?”
苏远芳反手把门一关,单刀直入道,“何川,你参加武举,是不是为了进宫?”
何川干笑两声,道,“苏大夫说笑话。我参加武举,当然是为了升官发财。”,他对藏宝志在必得,既等不到苏远芳相助,要摸清宫里底细只能另辟蹊径。历届武举人中有一半要授腰牌,封卫职。他一举夺下魁首,要进宫做个侍卫易如反掌,不过这时听苏远芳直言相询,却哪里会如实相告。
苏远芳按捺着怒意,道,“你眼里只有金银财宝,便全不以数千人命为念?”
何川截口道,“等等,等等”,跟着摇摇手指,“苏大夫,我这人眼皮子浅,只看得到真金白银。那什么几千人命可是在你手里的。我本来一片好心,说好了二一添做五。我呢,少费点手脚,你们呢,也好离开这鬼地方。是你自己不肯答应,别赖在我头上。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敢再要你帮忙,你就当没听我说过那些屁话,成不成?”
苏远芳听他推得干净,冷笑道,“你当其他人就不知道你别有用心?”、
何川目光向他一扫,道,“其他人是谁,是那老不死的皇帝,还是吕永敬?你鬼迷心窍,情愿让软刀子杀了,我管不着。我现在自寻财路,你也别来挡道。你就算要吓唬我,也先想想什么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老子要是被逮着,再胡乱招出几个人来,你倒猜猜,到时候那皇帝会清算到谁头上。”
两人越说越僵,苏远芳还没答话,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有人在叫”何爷,有客到!”
何川皱皱眉,不干不净骂了一句,扬声道,“爷爷我不在!”话音方落,就听到永敏的声音。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时要是被永敏撞见,却也难以解释。苏远芳朝里间一瞥眼。何川心想也没别处可躲,点点头。等苏远芳先避进去,自己再开门把永敏迎进来。
苏远芳身处斗室,听着外面永敏和何川说话,心想只能等他们说完了离开,自己才能脱身。忽然听到何川一句,“永敬怎么你了?”,心中一凛,留意倾听。永敏果然忍不住,两三句就说出宫中给永敬议亲之事。苏远芳自知和永敬的关系有悖天理。就算有豪门大户钟爱此风的,也不过蓄些男宠娈童,决不会因此误了传宗接代,永敬身为皇子,娶妻生子更是天经地义之事。他既早有准备,听到这消息原不该惊讶难过,只是一颗心就似个水瓢,先被人摁住了往下一沉,又浮起来飘飘摇摇,空落落地找不到凭依之处。
苏远芳在屋内发怔,耳中却听到何川已逗着永敏,要猜和永敬私通的是谁,猜一个,永敏就说一个不是。他听得分明,明知何川在将话引话,却也没法阻止,心中却想,两人适才已然翻脸,何川知道此事后要看低自己,也没什么相干。只是永敬大婚在即,要是他别有用心,将这事刻意张扬出去,岂不是,岂不是……
他还未及细想,就听永敏提到营中之事,又道,“他也再三叫我别说”,便是一愣,心想,“什么女人?”正好何川在外面也问,“什么女人?”他向外走了两步,好听得更加清楚。
外面永敏被何川追问,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苏远芳站在里间,把那些话一字字落在耳里。当听到梁将军说出营中女子的身份时,登时惊得呆了。他起初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是何川串通了永敏来合演这出戏,可他来找何川不到一盏茶功夫,纵然有人给永敏通风报信,也绝不能来的如此迅速。何况永敏一向心无城府,又拿永敬当亲兄长看待,怎会和何川一起来挑拨离间?自己和亲姊分别时永敏尚未进宫,更不能知道这等旧情。只是,只是若非如此,难道竟是永敬将此事瞒了自己十年?!
他想到这里,十年前的情景顿时清清楚楚现在眼前。那时他答应永敬留居京城,送两个姊姊出京之日,眼看她们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在车上还不住回头。他们父母兄弟俱已亡故,这些年便只三人相依为命,当此别离之际,只怕徒增伤心,一千句关怀,一万个不舍,也只能化作一句保重。他眼前是笔直大道,黄土漫天,马车载着他仅有的血亲越走越远。直到后影缩成一个黑点,又终于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边有人道,“你不要担心。”他转过头,见永敬站在旁边,柔声劝道,“你不要担心,这马车是送她们出京的。父皇已经安排妥当,以后也不会难为她们了。”
那时的温言抚慰犹在耳边,不过几个月前,齐帝撤了归齐令,永敬雪后探访。自己念着亲姊离京后就再无消息,向他吐露心事,只盼她们还在人世,说不定天意可怜,还能再见上一面…………
他脑中晕眩,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一忽儿是永敬的说话,一忽儿是自己的说话,正是轰轰乱响之际,忽听何川一声轻笑,明明白白在跟永敏说,“你是说,苏远芳的亲人从宫里出来后就被送进齐军营里。吕永敬一直知道,却从没跟他说过?
远芳伸手用力扶住旁边椅子,紧紧闭眼,复又睁开,听到何川大声说要走,又将门重重拍上。他呆立原地,心乱如麻,过了许久才举步离开,这一路上神思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的住处,等开了门,就见其英奔过来道,“天声哥哥刚才回来,说三殿下邀他去打猎,他要在开阳府住几天,练习骑马射箭,就不回来啦!”
苏远芳心中混乱之极,哪里还能理会这事,只应了一声,其英却不走开,黏在他跟前,有些欢喜地道,“还有,我已经把《内经》读完啦。”原来远芳见其英对医药甚有天分,便找了几本医书叫他自行研读,遇到不懂的地方再问自己。其英聪明伶俐,几日已经看完了一本。远芳见他一脸雀跃,勉强夸奖了两句,便不再说话。其英有些失望,但见他心事重重,也不敢多说,吃了饭后就收拾好碗筷,跟着自己去念书练字,更不须多吩咐一句。
远芳坐在桌边,眼看其英在灯下对着医书默默背诵,却翻来覆去,只是想着永敏和何川的那些说话,终于心意已决,这事若非亲眼得见,终不能信他人口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