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沈其英见苏远芳坐着不说不动。也不敢出声叫他，也不敢撇下他，他这一天惊吓伤心，又哭了许久，这时眼皮打架，头也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苏远芳见其英这情形，可怜他懵懂无辜，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哄他上床睡下，又再三保证自己没事。其英虽不愿意，但实在困得狠了，头一沾着枕头，不出片刻已然睡熟。远芳看着他的小脸，心想，官家这般大张旗鼓地悬尸势众，半城的百姓都知道吊着的是畏罪自杀的钦犯。刘天声自进京后一直跟着自己，无论上学还是学武，认识他的人着实不少。就算他划破了脸，旁人认不出来，刘母被带走也有几个时辰，客栈中总有认得她的，追本溯源，早该查到自己头上，眼下却迟迟不见有人上门捉拿，其中必定又出了其他变故。

这时灯油将尽，噼卜爆了个火花。苏远芳正要起身添油，一转头，却似见到天声正站在桌前，脸涨的红扑扑的，神情又是兴奋又是倔强，朗朗说道自己也要和父亲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再定睛看时，眼前更无一人，昔日话音犹在耳边，却已成了天人永隔的谶语，苏远芳泪水满眶，转开脸不忍再想。

这一夜更漏声声，直到天色将明未明，外面终于传来轻轻脚步，跟着门上被敲了三下。苏远芳过去把门打开，见外面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人见了他，恭敬叫了声，“苏先生”，又压低声音道，“殿下有书信给你。”

苏远芳侧身将他让了进来。那人进屋后从怀中取出信笺。苏远芳接过来，见信封上空无一字，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不拆开，忽然问那人，“你认得我么？”

那人一愣，随即道，“先生以前去过天璇府几次，小人曾远远见过。

苏远芳看了他一眼，抽出信纸，见上面确是永敬的笔迹，写的是“刘母无虞，容后救之”。他对着那八个字看了一会儿，道，“殿下知道了？”

那人道，“是，殿下得知刘公子死讯，深觉可惜，只是相救不及。眼下永敏殿下已醒，冤屈当能洗清。刘公子的母亲虽然还在狱中，却暂无性命之忧。还请先生权且忍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殿下定会安排妥当，设法相救，”

苏远芳手指一颤，轻声道“安排妥当，是了，他们自会安排妥当……”，又问那人，“既然三殿下醒了，刘天声是否冤屈一问便知。若他当真清白无辜，为什么不即刻放人？”

那人支吾道，“这个……这是宫里的旨意，小人实在不知道了。”苏远芳听他答不上来，也不追问，在灯上将信封信纸尽数烧了。那人眼看纸张化为灰烬，才告辞离去。

苏远芳猜到永敬必是怕自己设法相救刘母，生出事端，因此遣人送信。若换了从前，永敬既然留书，他也必定与之商议行事。眼下时移事易，他却不敢全信对方真会从狱中救人，这时见送信的走了，又想，看那人的言辞举止，都不像普通仆从。永敬素来谨慎，能派他来送信，必定是心腹之流。自己去天璇府多次，却并不记得见过他。但若他不是在天璇府见得自己，又为什么要巧言虚饰？

他沉思未定，里间一声响动，沈其英揉着眼睛走了出来，道，“先生，你又一晚没睡么？”

苏远芳不答，把其英叫过来说了几句。其英见他脸色凝重，也跟着紧张起来，将他嘱咐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着，眼看差不多已天光大亮，匆匆洗漱过后，换好衣服就跑了出去。远芳在家中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其英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将打听到的情形说了一遍。

苏远芳再三询问，“确实都在开阳府么？”其英点头道，“都在。三殿下是昨天先回来的，没多久就有人出去把何先生也接来了，那些街坊都看到的。但听说何先生受伤还没醒，三殿下急得很。”说完不安地看看苏远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去打听这些。

苏远芳想了许久，道，“其英，给我药箱。”其英说了声“是”，却不动地方。

苏远芳看看他。其英忍不住劝道，“先生，你是要去给何先生治伤么？明天再去不成么？你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苏远芳知道他一片好心，担心自己支持不住，只是眼下情势紧迫，却耽搁不起，只向他笑笑，道，“没事。我不是去治病，是去求人来着。”

其英呆呆看着他，只觉这笑中唯见涩然，并无半点欢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