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芳迟疑片刻，说了先前永敬遣人送信之事，道，“天璇府内人多，我没留意到也是有的。但永敬一向深谋远虑，若他当真已起了疑心，你却要多加防备。”

何川掂量了下分寸，道，“你既然没理那信，反来求开阳府，这几天又时时过来。吕永敬又不是傻子，肯定知道你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他要是盯着你倒是好事，反正你是真的要走，他也肯定拉不下脸来阻拦。至于我呢，当初在皇帝跟前那样折他的面子，他要是有什么把柄，早就该告到宫里去了。你也不用白担心，左右我还要养十几天，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两人计议已定，苏远芳起身告辞。他这几日作息一如平常，白天行医开药，晚上教导沈其英习字念书，他走到住处左近，却进了另一间房舍。沈其英已服侍过刘母用饭，正在收拾碗筷，见苏远芳进来，就迎上去，小声道，“刘婶婶今天已经认得人啦，还叫了我呢！”

苏远芳点点头，进了内室，见刘母坐在床边，容色枯槁，眼神呆滞，手中紧紧抓着刘天声穿过的一件旧衣。她自被放出后一直痴痴惘惘，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记得刘天声的惨死。苏远芳知道这是刺激过甚后的失智之症，一辈子也未必能痊愈，只得将她安置在左近，让其英多加照料。

刘母看到苏远芳进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瞧，却好像并不认得他。苏远芳不敢过分走近，站在几步外，轻轻换了声“刘夫人”。刘母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你见到我们天声没有？他昨儿就该回来的，却一直没回来。他，他去了哪里？”

苏远芳知道她是将集市和狱中的事全忘了，只记得刘天声跟着其他人一起外出打猎，便一心一意等他回来，当下柔声道，“天声回北边啦。你记得么，我们都要回去的。天声先回去，我们过几天也就动身了。”刘母虽然痴傻，这句话却听懂了，竟然笑了一笑，喃喃道，“天声先回去，我们过几天也一起回去了。这就回去了。”

苏远芳心中一酸，想到她虽然疯癫，但忘记悲惨往事，却也未尝不好，这时眼看她拿起刘天声的旧衣捂在胸口，口中咿咿呀呀，不住自言自语，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带着其英回到住处。其英几次想说话，坐下写了两个字，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先生，你刚才跟刘婶婶说，我们过几天也一起回去？是真的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苏远芳道，“再过半个月，到了五月中旬就能走了。其英，你是不是等不及想见爹爹妈妈了？”

其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先生，你照顾我那么久，还教我写字，学医，他们都说见了面要好好谢你呢。”

苏远芳笑了笑，道，“你聪明得紧，帮了我这许多的忙，是我该好好谢谢他们才对。”

其英听远芳称赞自己，高兴得脸都红了，道，“我爹说，这次大家都是到乐安重聚，然后再一起回去。我们虽然离北边近，但出发的晚，说不定他们反而先到，在那里等我们了。”

苏远芳听沈其英提到乐安，心头一震，想到这一切战火连天，生灵涂炭的惨事全因该地而起，那小城却偏偏有了个如此祥和的名字，跟着又想到，自己这一走，从此再不复归。何川能说一句和永敏两不相欠，但永敬当年相救于危难那份情谊，自己却终究欠下了。

沈其英却没留意苏远芳的心思，道，“先生，上次你让我带回去那些银两，他们都攒起来了，就等这次回去，好多待些时候。我听他们算来回的盘缠，到了那里修墓造坟，样样都要花钱，他们省吃俭用了这许多日子，还是担心不够。”他仰起脸来看着苏远芳，道，“等我们修完墓回来了，你再继续教我念书学医。我学成后也要当个医生，治病救人，以后挣了钱，再把爹爹妈妈也接来，我们四个人，不，还有刘婶婶，我们五个人一起离开这里，找一个，一个有吃有穿，没人欺负，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再好好奉养你们。”他从小颠沛流离，遭人白眼，在他心中，只要能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的地方，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了。

苏远芳原本在惦念永敬，这时见其英脸庞红扑扑地，说得认真之极，既感念他一片至诚，又想到当初天声将母亲接入京城时，必定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愿与希望。眼下后者已是瓦罐中一撮灰土，纵然重返故乡，也只是为了将他的骨灰和刘远之的尸骨一起收埋。他心头酸楚，更不多想，伸手抚了抚其英发顶，毅然道，“其英，你说得不错。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我们都要回去的。但愿那时人人饱食丰衣，再不受分离颠沛之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