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过程漫长，亓澄有时候也提心吊胆。亓青身在其中，反而觉得时间好过。

他们以前即使沟通，也很少提及这个，感情联系都是最近才建立的，自然不可能无话不说。然而开始治疗之后，亓青渐渐在医生的帮助和引导之下学会沟通。

沟通对象除了亓澄，也没有几个了。

偶尔亓澄的母亲来访，他们仍然会谈谈，不过彼此都知道不可能当做从前是无事发生过，所以现在只要和平相处就已经完美，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对于生活在现实里的人太难。

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多事，或许亓青也能够把亓澄的母亲当做自己的母亲来尊重甚至喜爱，但已经到了三十多岁，他不再需要捡拾起这份从年长女性身上才能得到的慰藉。

日后也不再需要了。

和自己的母亲诀别未必没有这个原因，他已经认识到自己想要找到的是一种过去的感觉，而非现在的真实。

真实情况如何，难道还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告别固然殊为不易，但紧紧抓住过去也非明智之举。

亓青生性冷淡，虽然本性并不固执，然而最擅长的事情仍然是放弃，从前放弃家庭彻底离开，现在放弃过去的执念也没有那么难。

亓澄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亓青的心则像是流水，不易枯竭，但容易流转消逝。如果没人去留住他，他就一定会离开。

重新谈起过去，很多次亓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什么。他人生中记忆犹新的第一件大事是父母离婚，然后是继母流产，再然后是亓玉之死。可惜让他来描述，却总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事情他当然都知道怎么发生的，也记得当时留下的影响，但是要问他那么你的感觉如何，是否能够描述，他只好摇头。

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自己经过时间磨平已经麻木，不再能够感觉到当时心境，甚至无法和过去的自己共情，语言匮乏，实在描述不出。

亓澄发现这个困境，所以问了他的原因。

面对医生亓青无法描述，是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这有问题。面对亓澄他也是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描述，却是因为对亓澄讲述自己的内心，这种感觉太过赤裸，他还不能够习惯。

天性冷淡的人不仅对别人冷淡，对自己其实也是冷淡的。

就好像亓青，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对自己太冷漠。只有和亓澄在一起，亓澄愿意包容他，纵容他，才让他逐渐滋生出我也可以随心所欲的感觉，才能够随心所欲。

要让亓青包容自己，原谅自己，与自己和解，然后对自己好一点，他是不知道如何下手的。

亓澄就只好从自己开始讲。

亓青父母是怎么离婚的他是没有亲眼见过，但仍然有所印象。之后很多事情亓澄就都有亲身经历。这种话题如果对朋友提起一定从倾诉变成倒黑泥，倾注负能量，但两人有相同生长环境，虽然不是感同身受，但却可以补全对方的视角。

亓澄的视角充满了忍耐和无能为力，亓青的也差不了多少。

有他带头，亓青的麻木流叙事终于有所波折。

对于过去的事情，两人经常说着说着半途而废。他们虽然同是经历者， 但现在毕竟已经拥有了和原生家庭关联不大的新生活，对现状也很满意，过去的回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反而是提起现在共同话题更多。

哪怕说一说亓澄的同事，工作，亓青的研究室又培养了什么惊世骇俗万一流出去就要祸害全人类的病毒，或者他们试药又出了什么奇葩事件，都更有趣。

有时候快乐是如此难得，一个人寻觅十几年仍然郁郁寡欢，有时候快乐却轻而易举，一个眼神就可以逗笑两个人。

亓澄偶尔觉得这也很岁月静好，而且很有亓青的个人风格。有一天他对亓青提起：“我们现在说是不容易，其实也很容易。我居然并不觉得有多难。”

亓青并不反对。

“好像就过了一瞬间，我还记得坐在你公寓的窗台上向外看，我想这里有很多扇窗子，每一扇里面都住着人，他们或许幸福，或许不幸福，或许孤身一人，或许有人作伴。而世界上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爱和恨，还有很多失意事，当时至少我在你的身边，勉强算是够了。”

再次提起从前，亓澄也有些感慨。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好哄，甚至不用哄，走着走着就好了。小时候想吃冰淇淋而不得，一面嘤嘤哭着一面抹眼泪，被牵着向前走，走过几十米就忘掉了。眼泪也没有了，嘤嘤声也没有了。

他连做法援律师都做不下去放弃了，这一生唯一没能半途而废的就是渴望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