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青柳依依, 荷花只露了个尖, 泛舟的人们吟诗奏乐，集市上车马喧嚣，一派安乐之景。

这一带是凡人居住之所，从未有修士在此定居, 可与瀛洲岛外之湖的风光煞是相似，怪不得钟子灵会喜欢此地。

“糖丸, 给——”

龙愈拿了一袋给钟子灵，又从左右兜里找出几个铜子，凑齐了扔到了那店家的摊上。

钟子灵看了他一眼, 未吃糖丸, 先勾起了一边唇，极浅地笑了一下。

这是龙愈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见他笑, 不由得失神了会儿，又问道：“……你笑什么！”

钟子灵淡淡道：“我从来以为魔头靠的是抢与偷，不想，你还是个会讲诚信的魔头。”

他要是不说, 龙愈都忘了自己以前买东西确实是从来不付人钱的，半靠抢半靠吓, 没人敢找他算账。

是后来钟子灵教会了他与百姓买卖要付钱的道理，以至现在成了习惯，他压根就没再想过要从百姓这里偷和抢的这档子事。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不屑敷衍道：“今儿我心情好，换做下次就直接抢了——”

钟子灵便仔细地打开那了糖丸纸, 放到了口中。

龙愈用余光打量他，“甜吧？”

“甜是甜，可总觉得与上次吃的口味不同，没有那个甜。”

听到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龙愈下意识地去舔了舔自己的舌头，心想自己的口水究竟是有多甜，一怔，又忙对他解释道：“估计是江南这儿卖的不正宗，也或者你那时生着病，尝出来的味道有差也未可知——”

钟子灵看了他一眼：“嗯，应是如此。”

钟子灵在江南置办了间小宅院，定居了下来。

屋子不大，刚好只够他和龙愈两人住，院子也很窄，还不够龙愈打个滚的。可这间宅院唯一的好处就是靠在湖边，清晨醒来便能望见那碧波粼粼、日出映荷，夜里还能听见娼伶在画舫上唱小曲，甚是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就算是在这等烟火气十足的人间美景，钟子灵居然还是每日五更不到就起床修炼，若不是偶尔出门替周边的百姓除邪祟，他在屋里打坐调息，岿然不动就能到三更天。无趣得很。

钟子灵修炼之时，龙愈便时常躺在他那间屋子的窗上，听着外头那些姑娘唱曲弹琴，也会跟着哼上几句《画江南》的民谣。

这看似枯燥却十分惬意舒心的日子，不知不自觉便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龙愈也要按照着前世的顺序，刻意犯浑，给钟子灵找了不少麻烦，也没少挨揍吃苦头。

前些日子正好是上元节，他就又骗钟子灵吃下了用归一神尊骨灰做馅的芝麻汤圆，气得钟子灵将他绑在柱子上半月，独身一人去瀛洲谢罪，与前世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次龙愈并未真的偷了他师尊的骨灰。一直以来，他对此事本就心中有愧，觉得那样做实在是对死者不敬，只撒了点注以灵力的草灰上去。

——白白骗钟子灵气一趟而已。

其实许多浑事，他能骗得过钟子灵尚且就骗，不必真的做；骗不过的，他才把前世做过的再敷衍着做一遍。

一些事如今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是混账透顶，将自己一剑刺死都不为过，真不知钟子灵是如何能忍耐过去，还不死心地要教化自己。

不久之后，钟子灵每隔七日，便拿了圣水庄的涤心水与他喝。

“一滴都不许剩。”

龙愈起初为了配合他，自然是要抗争一番，抵死都不肯，非得钟子灵抽他一顿、摁着他的脑袋才肯喝下。

其实他如今喝涤心水，根本不会有什么疼痛缠身之感，就是碗寻常难喝点的白水罢了，可为了让钟子灵不起疑，喝完还是得撕心裂肺地在地上一番打滚。

可他有时瞥见钟子灵颈后被吸髓放血的那道伤口，心里又实在是难受得很，总盘算着这样费心骗他的日子，还得要多少年才能过去。

每喝完一碗涤心水，钟子灵便会给他提一小壶江南春来，勉强算是给他的补偿。

龙愈时常抱怨：“这江南春不是江南名酒么，你买的为何这么多糟，味道淡得跟水一样！这该不会买的又是……去年才酿的下下品吧？”

钟子灵冷冷道：“两文一壶，城外买的。我们如今的盘费剩得不多了，你且将就着吃吧。”

龙愈一提起这事就来气：“我说，你这一年替江南百姓杀了那么多邪祟，就不多换点钱来？”

“斩妖除魔，是为了苍生道义，不是为了此等身外之物。”

“啊呸！江南一带富庶得很，多少有钱人家送上门来的银子你都不要给人退回去，傻子——”

龙愈知道说不通他，又抿了一口那酒，擦擦嘴角，低声埋怨道：“跟什么样的主人，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是不是就凡人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啧，想想我命可真苦。”

钟子灵微微皱眉，看了眼龙愈，别过头，低声为难说了一句：“那我下次，……酌情收点银子。”

龙愈一怔，一口酒喷了出来：“主人，你说什么？”

“没什么…”

龙愈见他不回答就走开了，又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又呛去了。

钟子灵居然说他要收银子才给百姓除邪祟！堂堂战神也会有被生活所逼的一日么！

龙愈此时笑着躺在窗边，悠闲地看着湖光天色，品着下下品的酒，多喝了几口，竟然觉得这两文一壶的剑南春特不算太难喝了，还有一丝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