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民的身体实在是很耐得住折腾,阿芙拉的烧在第二天便退了。卢克骑着马,板车上拉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两人一狼,就这么一直走着,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身上没有钱,每天只打些野味、挖些雪水来给他们充饥,为了防止他们互相解开绳子,卢克把他们绑地十分紧。阿芙拉那颗归家的心在一路颠簸中日渐绝望,她不敢细想家里的母亲在发现她失踪以后是什么心情,她的手脚被日夜捆着,早已捆出了一圈圈深深的勒痕,她在板车的围栏板上找到一个小孔,板车动起来的时候,她就透过它看着外面的景色。
他们两天前就已行驶过了埃加,那已经是阿芙拉从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任何呼救都没有用处,卢克专挑没人的山林野路走,一路上阿芙拉从未见过其他人,夜晚时就在废弃的破屋或是洞穴中歇息。卢克寡言少语,阿芙拉数次向他搭话,他或者默不作声,或者拿刀威胁着让她闭嘴。
阿芙拉想起米西奈尔清晨卷着甜酒香的空气,想起雨夜时家中暖烘烘的壁炉,想起法瑞尔的蘑菇奶油汤,她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第四天傍晚,卢克找到一间废弃的屋棚,作为过夜的地方。才四天时间,他们都已经消瘦了一大圈,加利维尔和阿芙拉面色蜡黄,形容憔悴,手腕因为整日绑在一起的缘故,都被勒地几近变形,卢普斯又变成了二人在林中木屋初见他时瘦骨嶙峋的模样,这几天来,他们的精神都已经被耗光了。
卢克今天找的这个落脚点使大家都感到非常不适,刚踏进这里,众人就不约而同皱起了鼻子,这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濒死之人口中的腐气,实在是令人作呕,但这里却是附近唯一一处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了,卢克由不得他们抱怨,把门窗都打开散了一会气,又在屋里生了一堆火后,把被捆成人棍和狼棍的他们扔在里面,独自出去寻找食物。
卢克刚一出去,阿芙拉就说:“我没办法再忍受了,他并不想杀了我们,那他为什么还要一直捆着我们不放?”
这几天下来,其实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种感受——卢克并不会杀他们。
他们都曾多次深夜惊醒时发现卢克站在他们面前,高举着短剑,但迟迟不下手,随后又收了回去,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角落发呆。而这一路上,卢克每晚都要找能挡风遮雨的地方,每餐都要弄来足够他们饱腹的食物,除了精神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折磨,生理上并没有让他们难过很多。
“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卢普斯说,“他不放我,是因为他必须要杀了我,他不放你们,或许真的是因为他怕你们得知了他的身份会对他不利,可他没有办法,他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据我所知,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加利维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其实,我们在离开米西奈尔的那天,镇上出现过一队王城来的士兵,他们在找一个狼人。”
卢普斯神情微动,说:“什么狼人?”
加利维尔说:“不知道,那些士兵并没有透露具体的信息,也没有说明为什么找,只是拿了一张画像,我看上面画的人大概有二十来岁,是名男性狼人,我就猜测是你。”
卢普斯有些激动地说:“那可能就是我,我离开王城的时候还并没有变成现在的样子!”
接着他又平静下来,有些难过地说:“可如果真的是母亲派人来找我了,父亲应该不至于不知道,他们当初又为什么要……”
“抱歉,我有一个疑问。”阿芙拉说,此刻她正以一个十分不舒服的姿势歪在地上,她想尽量离那火堆近一些,又因为行动不便的缘故只能挪动一小段距离,难受的不行。调整完姿势后,阿芙拉思考了一下,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冒犯到你,可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有必要搞清楚。”
卢普斯点头,示意让她说下去。阿芙拉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从大家的对话里整理出来一些信息。你用平民称呼我们,代表你出身王城,身份尊贵,可你落魄至此,我便猜到或许你是因为做了什么错事或是其他的原因而被驱逐了出来……与此同时,有两队势力居然在一起寻找你——一边是王城来的马人士兵,另一边是卢克。”
“既然如此,那这是不是说明寻找你的这两队势力其实是由不同的人所派出的,又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并不相同?王城来的士兵,自然是听从有权势的人,可卢克呢,他孤身一身前来取你姓名,可他又迟迟不肯动手,说明在他的内心,他也是不愿意的,那么他或许是听从了谁的命令。”
“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能搞清楚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流落至此的话……说不定会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帮助。”
阿芙拉一口气说完,诚恳地望着卢普斯,加利维尔也没有说话。很显然,这是两人都想搞清楚的问题。
卢普斯沉默了,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阿芙拉又说:“其实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
“不,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卢普斯打断了阿芙拉,它似乎思考了很久,随后它松懈了,卢普斯以一种十分平缓的,克制且酝酿过的语气开始缓缓道来。
“我的确是个贵族,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一名王族,我生活在烈焰王城最高大的城堡里,我的父亲是国王的亲兄弟,我的母亲来自临城最富有的泰希斯家族,可我,却是一个兽人,我就是家族中最大的耻辱。
“我六岁时第一次出现返祖的现象,大家都吓坏了。不过,还好只是在一次家族的聚会中,没有被别的人发现。从那时候起,我便一直被囚禁在城堡外的一座庄园里,我的父母对外称我生了病,他们不愿意被外人知道家族中有我这么一个存在,时间久了以后,没有人再记得我,我成了家族中消失的一员,没有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个王族成员。”
虽然早已料到他身份尊贵以及身世坎坷,但亲耳听到时,加利维尔与阿芙拉还是为此感到十分震惊。
“我虽然与外界隔离,但我还是接受着王族的教育,十一岁的时候,母亲为我请了一名学士,他的名字叫做艾勒.休伯特。”卢普斯顿了顿,说出这个名字似乎令他有些费劲。
“他是我接触过的最优秀的人,从前,别人对我的态度只有两种,面对我王族身份的奉承,以及对于我兽人身份的嫌弃和厌恶。可休伯特先生不会,休伯特先生从未对我的身份有过半点异样的态度,他除了给我授课,还会给我讲许多外面的事情,画给我看王城外的风景,我对他十分依赖,时间久了,我开始央求他带我出去玩,一开始他拒绝,但后来我求的次数多了,他还是会冒着被我父母处罚的危险把我偷偷带出庄园,虽然他不会带我去什么很远的地方,甚至连人多一点的广场也不会带我去,但对我来说,可以走出那个枯燥的庄园看看外面的风景就已经足够了,休伯特先生每次答应带我外出的时候,就是我最最开心的时候。”
“但偏偏有一次,我的某个兄长来看望我,炫耀似地告诉我狸人们的唱诗班有多好看,那些热闹的宴会有多气派——总是会有人来我的面前炫耀那些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场面,好像看到我露出那种向往的眼神,他们的心就会得到多大的满足似的。于是那几天,我不停地央求着休伯特先生带我去最近的一场马戏会看看,休伯特先生对我十分纵容,他答应了,也就是那一次,我被突然从台上冲下来的巨蟒吓到,我在众人前变成了一只可笑的狼崽子,所有人都被我吓到了。”说到这里,卢普斯自嘲地笑了笑,“那天的马戏会,我似乎完成了史上最精彩的动物表演。”
“事情很快传到我父母那里,他们这才知道休伯特先生会经常带我外出,他们认为我做了天大的丑事,我丢尽了王族的脸面,但其实,根本没有人认出我是王族的少爷,我七岁就被关进了庄园,又能有谁认识我!?可我的父母却不能忍受,他们把一切罪过都怪罪到了休伯特先生身上,于是,我父亲下令处死了他。”卢普斯的声音开始颤抖,回忆这段往事对他来说十分痛苦,“我不断地向父亲解释,一直以来是我逼着休伯特先生带我外出,可父亲不听,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无法重罚我,于是他就拿走了休伯特先生的性命!”
“得知噩耗后,我直接崩溃了,我冲出庄园,跑到人最多的广场上,开始大肆宣告我的身份,我告诉大家我是一名王族,我还是一名兽人,我因为我那无法选择的出生,为了所谓的家族的体面,已经被囚禁了整整十五年!他们能够只因为所谓的家族声誉就杀死一位无辜的人,那我就要成为他们在平民面前无法被抹去的丑恶!”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所敬仰的王族中居然还有着我这么一个货色,这成为了平民们的笑谈,国王知道后大怒,惩罚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自觉给家族蒙羞,愤怒之下驱逐了我。”
“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真相,只是我实在是不敢面对这些事情,每一次回想起休伯特先生是因我而死,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我如果没有闹着要出去,我如果就乖乖待在庄园里,休伯特先生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是我的任性害死了他,像我这样的人就只配永远活在阴影下,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火光映射在卢普斯幽绿的狼眼中,仿佛沼泽地里的鬼影,他的悲伤使得风也静了下来。
“我很抱歉,卢普斯。”加利维尔凝视他的眼睛,柔声说,“可这并不是你的错,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与你无关,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被囚禁十五年,这是正常人都没办法想象的事情,你不该被这么对待!”
诉说这段往事似乎耗尽了卢普斯全部的心力,它低着头,微微喘着气,模样十分可怜,令人忍不住就想摸摸它的头,但无奈大家的手都被绑着,没人能做到。
阿芙拉想了想说:“那么,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并不会那么糟糕了。”
卢普斯抬头:“什么意思?”
阿芙拉说:“你也说了,你的父亲是愤怒之下对你下达了驱逐的命令,那么他消气以后,会不会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毕竟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的大半生都在庄园里度过,你的生存能力和应对野外威胁的适应力他不会不清楚,把你赶出去,无疑是要了你的命。”
阿芙拉说完,发现加利维尔和卢普斯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在说你生活能力不足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