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水,巨浪一层推着一层,撞击的水沫仿佛白玉的雕塑,瞬间又碎得无影无踪。天幕像被千万个刀锋割开,雨水不断地灌注下来。
往年夏日的雨,总是带着些光亮,像一角天空的缓慢坍塌,在屋檐上,在撑起的伞下照亮万物的魂灵,而今这场雨,却只是带来一片死寂。
事实上三天前,这里还是另一幅景象——芜州的夏天,像很多年前的夏天一样,晚风稠密,苔藓在角落里兀自苍翠着,适合坐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望天,适合去看芭蕉把天空减去以后的形状。适合少女思念心上人,适合怀揣一个秘密。
文人春日煮茶,冬日烹酒,夏天又赞绿树浓荫,亭台楼榭,好事都被他们说尽了,只是如今这一切,和少年人的绮思一起,都被埋葬在了水里,不再值得谁人叹息。
金山寺位于芜州城唯一一块高地上,暂时还有几分活气。
此时,寺中大弟子归澈望着还在打坐的师父,问得四平八稳,未露一丝焦急,“师父,这水若是一直涨,我们怎么办?”
“不会再涨了。”净空大师简短地回答道,木鱼节奏分毫未变。
归澈重新闭了眼。过了一会,不知透过眼皮看见了谁,语气有些不忍道,“师父,不如我们告诉他实情,此人对裴公子用情至深,也许……”
净空法师并未让他说完这句话,“草木皆有耳,你当这三界众生,都是善类?”
归澈重新闭了嘴。
木鱼声混着涛声,更加渺远无际。归澈瞥见脚边有几只蚂蚁排着队悄悄地爬过,便轻轻动了下蒲团,给它们让出一条路。蚂蚁群很快围着一片不知为何物的碎屑聚成一团,相互碰了几下,就分工明确地开始了搬运工作。一个一个,认真背着轻如鸿毛的东西,却是负重前行,长途跋涉也是毫厘之间。
窗外大水迫在眉睫,小虫仍孜孜矻矻盈求吃食,众生只守着自己花木世界。有一瞬间,归澈觉得,那洪水只是自己心神动时的一个妄念。
忽地一道闪电笔直地劈在水上,照亮了殿中的金色大佛。
门外的少年一身白衣站在水上,雨水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圆弧。少年一脸冷傲,又似乎在漫天冷雨里有些虚弱,脸颊上已经泛起青色,在晦暗天空下甚至显得鬼气森森。
“和尚,你不顾众生性命,也不顾座下弟子吗?”
金山寺仍旧寺门紧闭。
少年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似乎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闭了闭眼,伸手便捉了一只长鞭,带着簌簌的风声一鞭抽到了门上。
“裴文德!你连鬼王都敢捉在瓮中,几个和尚竟然能制住你吗!”
那寺门分毫未动,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涛涛水声。
又三日过去。
满城大水慢慢向下退去,少年跪在寺前,鬓边长发滴下水来,周身暴戾已荡然无存。
“和尚,我求你了,他还生着病。”
少年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只剩下眼睛里闪着不正常的光。
“我愿入雷峰塔,愿剔骨抽筋,愿抛却一身修为,求你放过他,”
他似乎是服了软,又似乎已经没力气再维持漫天的雨,水面慢慢地退到了山脚下。
正在这时,轰然一声惊雷炸响,直劈到地面上,将一棵古松树斩成干枯的两截。满天云翳訇然中开,数不清的天兵天将从刺眼的阳光中降临人间,很快就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无动于衷,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像一场蝗灾。
天兵天将似乎已做好交战的准备,无数双眼睛警惕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