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向来是给死人喝的,喝了之后便六亲不认,重新投胎转世,把前世的因果编个花儿重新计算。而活人喝了能忘记自己想忘记的事情,只是活物此生因缘尚未了结,喝忘川水本就是违背天理之事,故那水喝起来如毒药般穿肠入肺,且之后会万箭穿心地痛上七七四十九天。
而且还他妈的有后遗症。
月亮逐渐升起来了,他不用看也知道。
太疼了。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鬼面有气无力地歪在林中一棵古木的树杈上,浑身经脉仿佛都被人扯出来抽打一般,痛得不可开交。
我当年,到底为什么喝忘川水?这问题他每月想一回,每一回都以疼得晕过去收场,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一晚却似乎有些不同,因为鬼面脑子里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新想法,“总不会只是为了尝个鲜吧。”
此念头一出来,鬼面就觉得还真是像自个能干出来的事。
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刚认识的时候,这条名叫烛九的赤蛇见他浑身冰冷,嘴唇发颤,还现出原形来跪在他身旁哀嚎两声,现如今就变成了对着天上一轮满月惊叹:“哇塞你这病比狼人变狼,比女人月事来得都更有准头。”
烛九算不清楚日子,反正自从他死乞白赖地缠上鬼面,吃喝不愁,也没谁敢欺负他,作妖怪的自然不大在意年岁。他只有时舔着脸过来问,“你身上又开始疼了?那我约个相好去赏赏月亮。”一边说着,一边往树杈上给鬼面挂一壶酒。方便此人实在疼得受不住,还能喝点酒,或者捏碎个酒壶。
鬼面正痛得头昏眼花,随手抄起什么就打将过去,被烛九一闪身躲过了。然后那妖怪一道烟就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鬼面这里却是更加苦不堪言,起身打烛九的那一下,又不知道抻着了拿根筋,待到再躺回树杈上,他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魂魄一脚踩空,就落入了幻境。
境中一片大水,山色苍茫。鸟兽鱼虫皆无声无息。
一个白衣少年跪在水中,衣服已被层层叠叠的血浸染,手指上尚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光亮却像是不停地在灼伤他,一双手颤抖得如风中烛火。
鬼面认出那是他自己。
然后天空中慢慢显现一个莲花宝座,菩萨在座上低眉微笑,“你求什么?”
然后那幻境一下子碎了,有无数小鬼忽然涌出来,争抢着撕扯他的魂魄。
鬼面觉得被它们扯得一阵恶心,身上头上痛楚更甚,却挣扎着怎么都无法醒来。
眼看着一只小鬼扯下了他一只胳膊,放在嘴里大嚼特嚼,他那只手臂竟然像真的被生生扯下一样,痛得他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另一只看同伴得了便宜,又看他出了破绽,一掌抓过来直取他命门。
鬼面暗道一声不好,今日这元神竟要折在这里。想来也是足够倒霉,这棵桃树他睡了少说也有一百年,从没见过谁在这里种过幻境,而一般幻境也不过就是观过去,看未来,或者打架的时候叫对方跌进去,在现实空间里多几分曲折,在幻境里遇见阴兵,大概像被流星砸死那么难得了。而他这日精神实在虚弱,否则这三千年道行也绝不会被一个幻境困住,又可巧一怒之下将烛九也赶走了。
大概命运自以为幽默,这世间事,至好至坏大抵都在一个巧字。
千钧一发之间,鬼面觉得自己的脑子忽然开始迅速工作,完全超过了一个妖怪的正常水平,凡间哪家茶馆点心好吃,哪家的小二不洗手就做羹汤,这树林里哪棵树年纪最大,哪只狐狸勾搭上了哪个神仙,三千年种种,无一不历历在目。只是似乎都没什么要紧事。
眼看着那小鬼的长指甲几乎已经碰到皮肤,他飞快地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珍贵的一毫秒拿出来,以不大礼貌的方式问候一下烛九的祖宗八辈。
说来说去,坏了事怪烛九总比怪自个强。
正在这时,忽地一道金光闪过,那群小鬼瞬间被炸成碎片,飘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