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傍晚。一夜无梦，这一觉睡得踏实得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可惜一睁眼就看见烛九很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旁边树杈上，甚至是有点哀怨地看着他，“大人，我还以为你见阎王去了。”

鬼面揉了揉鼻梁，“阎王有点老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一阵风吹来，带来几分舒适的凉意，他心安理得地又闭了眼。

满月过去了，妖怪的日子便如常过得和缓而不知年岁，夏意越来越深，当万年青的叶尖绿得甚至有些发红的时候，鬼面大约知道，他要的东西有着落了。

那时他正坐在树上削一只竹笛，削完放在嘴边胡乱吹了两下，并不成曲调。夜色漫延，太阳却仍未偃旗息鼓，暑气继续统治大地，远方的天空仍丝丝缕缕地牵着几丝绯红的云彩。

芜州的傍晚似乎总是这样，晚风稠密，有时带来幽微花香，芭蕉兀自苍翠着，兀自滴落水珠，江上远远地有人唱心上人。

水上停着一个小舟，船夫显然已经不知没入了哪家灯火。

这夏天像有很多层，藏着一些绮丽的梦境和秘而不宣的故事。

而京城此时几乎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各商铺的灯已经次第亮起，路上车马行人仍络绎不绝，街边的茶馆里坐满了喝茶纳凉的人，各色酒楼也纷纷开门迎客。

触目所及，皆是燃烧资本的流光溢彩，仿佛在此地，人能如蜉蝣一般生前身后皆不问，千金散尽，朝生暮死，快活一生。

夏日少眠，夜晚的街市堪称人声鼎沸，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好不容易看见一家仍有空桌子的茶馆，坐下叫了好几次“店家”，可惜忙得脚不沾地的店小二还是没空搭理他。

书生似有些无所适从，看了看周围相谈甚欢的陌生人，将行囊放在脚边，揉了揉肩膀。揉得倒不是多么真心实意，看起来更像是给自己无处安放的手脚找点事做。

正在此时，店小二的身影终于掠过他眼前，书生连忙冲他招手道，“店家，来一壶凉茶。”

那小二还没看过来就答上了话：“好嘞！”然后肩上毛巾一甩，又一道烟走了。

书生打量着京城浮华的光，伸开腿将行囊又往旁边推一推，也许那书卷里满纸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书生眼里却只看见一派长安好花色。

此时临仙河上的画舫正载着一众手中多闲钱的公子哥儿在河面上慢慢地晃着，行至桥头就打个圈儿再晃回来。繁华景色和阜盛人烟隔了一层水，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岸上艺妓的身姿隐在木格栅之后，影影绰绰，看在舟中人眼里，又是一首新诗。

这暑气中于是添了脂粉气，又从船上得了几句飘摇的艳曲，更加漫在水上氤氲不散，直映得这水波似有绵绵情意般温软，惹得异乡人不知何处是归程。

画舫之中，舞女轻轻舞着长长水袖，十分曼妙。舫中的一众纨绔，或坐或立，谈文章，行酒令，过得好不快活。

有少年人不知听同伴说了些什么，大笑两声，抓起面前精致的酒杯，将酒囫囵喝了。

却有一人独自坐在船边，有些惶惶地望着水面。手里捏了一纸花笺。此人看着身量未足，还是少年模样，额上缚着淡青色丝绦，眉宇间常有些忧郁神色。

舫中丝竹声仍不绝于耳，少年小心地打开那封被打开和封好无数次的信笺，只见上面写着：六月中，与君歌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