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逛妓馆后悔出家，和尚，有点晚了吧？”

裴文德忽地听得这一耳朵，回身看去，就见一人摇着扇子，风度翩翩地朝他走来。正是那日月下，仿佛谪仙一样的白衣人。他站在那里，好像身后灯火都变得模糊而淡远了，人间喧闹只是一片模糊的杂音。

裴文德尚未回话，那人又满不在乎地看了看门上额枋，合了扇子继续说，“还是大师你脱了这身袈裟，立地就能还俗？”

说完冲他一笑，就径直走了进去。

裴文德看了看他背影，没再言语。

鬼面走了两步就立刻有女子倚栏轻笑地递过来一杯酒，他接过来喝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那女子一闪身就又躲进屏风那头，屏风却是绿罗纱的，能隐约望见后面巧笑的人影，鬼面心思却全然不在屏风那头的曼妙风姿上，只迫不及待地回头打算看那和尚的笑话。

这一看不要紧，手里酒杯差点摔在地上。

眼前的人没有丝毫窘迫之意，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正端坐着听台上女孩唱些艳丽的曲子，即使顶着一个有戒疤的光头，浑身气度也分明是个温柔乡中贵公子，哪有半分和尚的样子。

周遭寻欢的客人和卖笑女子也似乎视而不见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不和谐的场面。

他咽了咽口水，大步走到那人对面，伸手把楼上女孩抛下的花挡开，坐了下来，拿起桌上酒壶，直接对着嘴喝了，“大师还真是立地就还俗啊。”

裴文德看了看他，尽量压着眼底笑意，拿起鬼面刚放下的酒壶，云淡风轻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肉穿肠过，真佛心中留。”

鬼面饶是活了三千年，也被这番不要脸的言行堵了个够呛，只得翻了个白眼，转头去看台上舞女。

此时却又有一朵花抛下来，正好砸在他肩头，鬼面循着踪迹望去，只见楼上一个女孩松散地斜梳着发髻，正捏着帕子冲他笑。

掷果盈车的鬼面立刻本着你有来我有往的原则，厚道地回了一个暧昧的笑。

对面的人看着他，敲了敲桌子，要他回神，“可否问问公子名姓？”

鬼面收回视线，又喝一口酒，轻松地往后一靠，脸上笑意盎然，“这是干嘛？跟我换名帖，拜把子？”

裴文德坐得十分端正：“正有此意，古人言千金易得，知己难逢。”

鬼面嗤笑一声，酒杯在手里转了两下，“统共见了两回，骂了你一句傻缺，就是知己了？”

裴文德也不气恼，脸上反而有了些笑意，“没人这么骂过我，很是新奇。”

他面部线条很是硬朗，鬼面见过他和妖怪打斗的样子，眉目如刀锋一般，可是此刻笑起来却几乎有温和的少年气，浑然是一翩翩俗世佳公子，穿袈裟的禁欲气质几乎一扫而空。让人不免有种错觉，仿佛再靠近一些，再伸一伸手，就能够着他的心。

在这风月场里，本来听什么都暖。他一双眼睛又那样亮，这一句玩笑话，就更像是调情。

鬼面好歹活了三千年，自认最是知分寸，这话再接下去难免不像样，却又不愿意那话里热气散去，眼珠子转了转，便把多年来和烛九混迹人间的假名字祭了出来，“白珩，表字无丘。”

裴文德虚握着酒杯的手却忽然一紧，眼中惊诧在那一刻暴露无遗。

鬼面诧异他反应，脸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小巧的酒杯在手里转了两下，满脸戏谑的笑盯着他看，“怎么了？跟你爷爷重名儿？”

裴文德并不理会他在辈份上占便宜的玩笑，人还停在上一个境界里，手指上青筋都快爆出来，盯住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有个故人，也叫做无丘。”

鬼面默了片刻，歌女的声音似乎此时才见缝插针地钻入耳中，软软地唱着“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看裴文德这个样子，倒不像是风月场上撩拨情意的谎话，只是摸不准他这个故人是怎么个故法，旧情人？友人？鬼面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选择技巧性地装聋作哑，“既然认我为知己，今日一见，只当是故人重逢，也未为不可。”

轻泛的小舟缓慢离去，花薄言的歌声也渐至不闻，画舫里一众纨绔没有三月不知肉味的觉悟，继续和歌女厮混在一起喝酒作诗。

那戴丝绦的少年却仍是一人凭栏坐着，望着江水出神。同行的少爷公子们偶尔望向他，只笑他痴，并未太过关注。

夜晚渐渐转凉，一片洁白花瓣不知借着哪阵风被吹到了船上，它在空中转了几圈，落到画舫的地上，竟瞬间被浸没了，染红了。

那少年随身带来的小厮吃酒吃得有点多，正和其他随从们吹嘘着自己如何如何得主人家信任。这时忽地一缕风从他身后吹来，虽是盛夏时节，他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才念起自家主子自小体弱，这聚会又不知要闹到几点，便起身离席，拿出一件备好的薄的披风来，出了船舱左右张望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向坐在船边的少年，要给他遮遮风。

小厮的脸已经全红了，偏穿了草色衣裳，照在画舫的灯火里，显出一些落寞的滑稽，仿佛丑角的退场。索性脚下还是稳的，只是脚下似乎黏黏哒哒的，被什么拖着。小厮本以为是脚下粘了些甜酒，只不去理会，可是走着走着，脚底下忽然听了一声水花响，这才赶紧弯下腰去看，心说可别是船漏了，那点薄酒几乎全醒了，争先恐后从他脸上退去。

这一看，小厮整个人吓瘫在了地上。

地上全是血，几乎已经铺了厚厚一层。

那小厮像被人抓住了舌头，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本能地顺着血望过去，就看见自家的少爷还抱着栏杆背对他坐着，那姿势仿佛还在凭栏望江水，只是源源不断的血还在从他身体里涌出。

缉妖司里。李念仍旧是斜斜地枕在话本子上，心跳却加快了。房间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别人，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小姑娘动了动脑袋，避开了桌子上窗外透进来的一方月光，似乎黑暗能让她更安心一些。

当时法海和尚听闻这狼妖道行不深，位置又在城中不在山野，料想狼妖也必定施展不开，于是手往桌子上一按，大喇喇地往自个身上揽：“毛都没长齐的妖怪，我自己去就行了，让夫子好好教书吧。”

李念其实心里知道，这十年间，二人总尽量避开一起行动。

即使那和尚说得那么不当一回事，她还是有些怕，怕出了什么差池，等来的就成了一具尸体。

正在这时，一缕微风吹来，李念面前显出了一行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