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德于是没留神多看了两眼。

鬼面忽地笑了，那滴血也跟着微小地一弯：“看什么呢，拉我一把。”

裴文德眼神闪烁了一下才伸出手去，鬼面借着他力道坐起来，揉了揉脖子咳喘两声，往旁边看了一眼那乌鸦，“看样子是个鸦族的长老，给人当刀子使了，也是可怜。”

裴文德顺着他眼光望去，就见那乌鸦身上黑色和生命一起被抽走，混入了夜色里。那竟然是一只白鸦。

城中水已积了厚厚一层，争先恐后越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各家各户的领地里去。

裴文德伸手一扯，便将红色袈裟自城楼上抛了下来，那袈裟迅速变大，成了遮住全城的一张布，一眼望不到尽头，大雨被悉数兜住了，只如荷叶上的露珠四处滚动。不一会儿，雨水便收了势，袈裟一卷又回到了裴文德身上，半分水渍也无。

鬼面很自然地开了口：“乌鸦说奉鬼王之命，杀十年前未杀成的人。你可知是要杀谁？”

裴文德还是习惯性地掸了掸袈裟：“你怎么不问奉的是哪个鬼王？”

鬼面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血迹，已有了三分笑意：“哪儿敢诽谤斩魂使，自然是坏的那个，穿白衣服的。”

“哪个都不是，这根本就是句谎话。”

鬼面手上一顿：“何以见得？”

“太拙劣了，斩魂刀夺魄斧，杀哪路神仙要等上十年？黑白双鬼又何须旁人代劳。”裴文德看向鬼面，放慢了语速：“撒这么个谎也不知是要给谁听。”

鬼面似是听不出他话里怀疑，继续揶揄他：“按着你们缉妖司的说法，白袍鬼王不是今晚就能见着了吗？到时候当面问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又想起什么，接着说：“下午鬼王不是来过了？人有三分见面之情，做生意的还瓜果点心地供着关老爷呢，你怎么也不留人吃顿饭，兴许一高兴就不在你地盘上作妖了。”

“白公子那时不是昏过去了吗？怎么这会什么都知道了？”

鬼面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再抬头时已笑得十分清亮：“和尚，这风月里的事，你非要掰开揉碎来讲，可就没意思了。”

裴文德刚要说什么，就见鬼面脸上忽然笼罩了一片血红，他连忙转身，就见天上乌云已经缓缓散开，一轮巨大的血月低低地挂在城楼上空，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那月亮大得十分妖异，裴文德腰间桃木符像疯了一样颤抖起来。

鬼面冷哼了一声：“还不知有多大能耐就搞出这好些噱头，和尚，这绝不是鬼王的手笔。”说完就飞身一鞭子抽上了月亮。

哪只这月亮大而无当，竟非常不堪一击，瞬间迸裂开来，光芒就像打碎的瓷碗一样碎了满地。而那光芒碎处，竟涌出潺潺的鲜血。

夜色中数股黑气如躁乱的烟雾般涌向鲜血在处，看上去竟像是在争相抢食。

鬼面的手有些抖。事实上，在那一鞭子抽上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那月亮里的血迅速地和他建立了联系。

那是他的血。他遗留在天柱上的血。

夜色中一团黑气时而分散时而聚拢地贴地而行，所到之处将鬼王血舔了个一干二净。渐渐有一簇黑气缓缓化出了形状，率先脱胎出来，一只还不甚成型的黑爪在城中屋脊上一拍，再抬起时就提起了一个挣扎哭嚎的幼童。

只是那黑爪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就被一柄禅杖击碎了，无声无息地又融进夜色里。幼童被白练一卷，哭闹渐止，重新安睡着哪儿来回哪去了。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黑气都化了形，有了四肢躯干，效仿着类似的动作，皆被万字金光灼烧得体无完肤。然而月光里仍有血流出来，那团气息就仿佛生生不息，越来越多黑色的怪物脱生出来，手中捉着人类的孩童。

又是妖婴，刚刚化形的妖婴。

以修为极高的妖血为食，妖婴可免去百年修炼迅速化形，可是如此一来魂魄不全，等到有了身体能化人形的时候，非疯即残，善恶不分，一身修为不知会用到什么地方去，妖婴本就半妖半鬼，届时更是三界之中难有容身之所，怕是会被永生永世镇在大不敬之地。

是以千百年前，走这路歪门邪道的妖婴就渐至于无了。

这么小的妖婴自然是受控于妖灵，可本是同根生，妖灵何必将这许多魂灵送上这条不归路？又为何要城中一众孩童的命？

这时，月色里有一滴血落到了鬼面脸上，一缕黑气像是嗅到了什么，便朝着他贴过来。裴文德伸手将他一拉，一道金光击散了黑气。

他忽地心惊。

鬼面的手太冷了，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时鬼面正伸手去抹落在脸上的血珠。在裴文德看来，那一星点血很快就被擦去了，可在鬼面的视域里，那血液竟像源源不断，越抹越多，不停地弄脏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眼睛。

额间隐在人类皮肤下的伤口几乎要迸裂开，似乎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化出无数尖锐的棱角砸向他。

而就在这短短一瞬，一团黑气已经将尖利的指尖扎入了一个孩子的胸前，裴文德禅杖还未到，就见一道寒光闪过，空中黑气顿时偃旗息鼓，消散开去。

又是夺魄斧。

却只见斧而不见鬼王。

鬼面腿上一软，幸而裴文德伸手一捞，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无丘，无丘？怎么了？”

鬼面却只是拿手指遮在额间，说不出话来。

天上乌云忽然俯冲下来，在天地间愤怒地涌动着。

裴文德正要迎战，那乌云忽地安静了，逐渐显出一个大略的人形。却只是大略，什么细节都模糊，果真无目而能视，无足而能行。

“鬼王何必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