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州。大雨落,山色空濛。
裴文德没有半分犹豫,把手放到唇边,一口咬下了一截食指。他手上顿时血流如注,却没有分毫痛感。
——这幻境能深得他身魂分离,已然不是普通障眼法。
时空都错乱,所见一切皆是虚妄。如此深的境,如果塌落下去,也不知凡人三魂七魄会流落到哪里。
圣衣袈裟不知去了哪,身上青灰色僧衣已经被雨水打得斑斑驳驳,裴文德缓缓行了两步,头上就一阵嗡鸣的阵痛,那真真假假的蝴蝶似还在脑中。他本能地伸手扶住道旁一棵树,却忽然觉出了蹊跷。
这是十年前的芜州。
芜州本是京郊的一个小城,多年格局也鲜有大变化,只是街坊上小吃默默更替,金山寺默默衰落。在街上逛一圈能遇见三四个熟人,清起听得一嗓子吆喝都还是数年前的音调。这山清水秀的小地方安逸又富庶,不似京城包罗万象,西域的新鲜玩意古怪风俗似是都传不到这里,任世事如何变迁,城中人还是过着按部就班的人生。如果把时间拨快地从高处看去,就见得这小城宛如不动,只是新年放炮竹,端午插艾叶,安宁得像是一个用于纪年的器物。
但是总有一些事情在缓慢改变,每一个人和每一刻时间,都在有意无意地改变着身边的场所。
比如眼前的这棵柏树。金山寺前五人合抱才能围过一圈的柏树。
那是动荡不堪的一年,裴文德从来不想回忆,却也不敢忘记。
缉妖司遭到了妖族大规模的反扑。滔天的大火不知道烧了多久,最后活下来的人只剩下裴文德这些小辈,以及金山寺里的净空法师。
而同年,净空法师也圆寂了。
那棵树便是那一年砍下来给法师做了棺材。
裴文德不由皱眉,那只鸟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领他来看十年前的芜州?又是怎么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
脑中蝴蝶似在牵引他,他一路向前,缓步走进了金山寺的大殿。
一个少年当着诸天佛祖的面颤抖着将剑抵在净空法师的喉咙上:“当日他在外面……他在外面……”
那少年眉眼面容和裴文德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稚气。
少年闭了闭眼,眼中血红更甚,将剑向前一送,顿时有血从老和尚颈侧流下来。
裴文德一阵惊诧,就见少年逼问道,“你扣我在这里,是何居心?”
这时候一个小和尚忽地闯了进来,脸涨得通红,额角还有汗水,像是十分着急的模样,他手里还提着扫帚和水桶,看样子是负责院中洒扫的。小和尚看见殿中情形,手中物什齐齐摔下,水花溅了他一身。
“师父!”
那小和尚嗓子细嫩,这一声几乎破了音。
紧接着,一只利爪忽然从内部撕开小和尚稚嫩的皮囊,那血肉之躯砰然爆裂,血腥味充满了整个大殿。
裴文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忽然,他眼前被一抹白练蒙住,触目皆是无边无际的白色。
是陆云轻。
于是他放松了精神,任由那尺白布将他身体一带,又重重一卷,打在了他眉心。
刹时,他眼皮似有千层重,裴文德虚握着拳,拼命睁开双目,便见了一只蝴蝶停在眼前,不似先前的恶意,只微微煽动着双翅,像是认真端详着他,身旁景象皆悄无声息地变了,殿中空无一人,佛像上渐渐落了灰,一个渺远的声音传来——“忘字心中绕”
裴文德忽觉心中没由来酸涩地痛起来,他伸手要捉那只蝴蝶,目间忽地又吃了白布一记,这才发现自己竟仍是紧闭双眼。
他忙稳了心神,又是一口咬上手腕,这时终于觉出了痛,眼中也见了一丝清明,幻境已有了裂痕,那一丝清明仿佛一根藤蔓,他抓住了,就腾空而起回到了现实。
袈裟重回身上,手中禅杖立刻起了光芒万丈,只听得一道碎裂之声,天上流云重新转动,蝴蝶刹那间纷纷下坠,化为了金色的雨水。
重叠幻境接二连三都消失无踪。
鬼面正一根金鞭扯住那只黑色大鸟的颈项,厉声喝问:“何方妖怪在此撒野!”
裴文德这才看清,这大鸟眼眸比羽毛还要漆黑三分,额头隆起如寿桃,喙长如箭,大概是修为很高的乌鸦一族。
那只巨大的乌鸦发出了一记短促的笑声,他的声音苍老而沉闷,像是闷在胸腔里:“奉鬼王之命,杀十年前未杀成的人。”
鬼面手下忽地一滞,那乌鸦看准了时机,利爪一扫,将鬼面打翻在地上,尖利的嘴啄向了他的脖子。
鬼面也不甚挣扎,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与乌鸦对视着,只见鸟嘴张开的瞬间,那原本老态的眼里显出了狂热的贪婪和残忍。
“无丘!”
裴文德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冲过去。
乌鸦听得动静,竖起了半边翅膀,硬是挡下了飞来的禅杖,黑色羽翼上顿时血红一片。它如若不觉,眼睛睁得愈发大,长喙眼看着就要将脆弱脖颈剪断。
鸟嘴冷硬的触感几乎已经接触到了他的皮肤,鬼面的脸上却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微笑。
忽然,那乌鸦眼中神色尽失,好像一只手迅速抽去了它的灵魂,按在鬼面身上的爪子也失了力。
裴文德正举着剑,站在它颈下,浑身是血。
鬼面身上脸上也沾了血,那血在夜色里不免有些惊心,似乎托出了鬼王骨子里一丝妖冶的艳丽,他眉尾上的一星血,仿佛一滴极浓郁的朱砂,要画到人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