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解除了和May的精神链接。他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从营养舱爬出来。
前三代营养舱都把人浸在黏糊糊的营养液里,所谓更新换代除了改善成分什么都没改。万幸程洛入职后第二年——他们按照标准计时法计算时间——营养舱就升级成现在这种,通过特殊的服装与营养输送管道连接来保证养分的获取。虽然免不了要扎几个口子,但体验感实在比那种黏糊糊的质感优秀多了。
一旁监控的调控员和他熟识,打了声招呼,见他恹恹的,不由有些奇怪:“橙子,你今天怎么了?”
程洛一怔,摆摆手笑:“能有什么?我去换衣服了。”
调控员不好再说什么,暗自嘀咕了声,继续沉浸在面前屏幕上的数据流里。
在公共浴室程洛碰见了秦玉。
秦玉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实在太八卦了。哪怕是隔了至少三个分岛的文保局的八卦,他都能给你掰扯的一清二楚。办公室总共四个人,另外两个人一个天天泡在营养舱里,另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愣是把管理局活成了养老院,结果就剩程洛一人承受着秦玉一天到晚的八卦攻击。
于是没等秦玉开口打招呼,程洛就举起怀里的衣物向他示意,迅速躲进了淋浴间。
他脱下特制的衣物,冲了个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起来。
他一直在看自己锁骨上的那个痕迹。
青色的,有些模糊了,像是年代久远的刺青。
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种记号。然而这些年他对这个痕迹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哪里奇怪。但是江宜南,她也有。这会意味着某种关联吗?
……可是这样的痕迹,也许只是巧合呢?
不,决不会是巧合。
他被自己的坚决吓了一跳。
程洛看向镜子。
他在回忆他对江宜南的态度。欣赏、暧昧,爱恋?吸引?
然而远离之后一切都平静了,只剩一点些微的惆怅提示他对她的不寻常的态度。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眼熟,听见她的名字之后更确定他曾经见过她。由此而生的好奇心渐渐转化成不问自知的情愫,却也在苏醒的一刻彻底清醒。
他不会再见到她了不是吗?他是这里的员工,她则是一心想回到自己的故事中去的小姑娘,执拗而理性的小姑娘。就像她说的一样,不能沉沦,那么只好强行挣脱。
……可是真的挣的脱吗?
送她礼物时惊喜的笑颜,熟稔自然的互动,甚至还有那仿佛偷来的两个不算吻的吻。
他做检修员这么久,遇到的人成百上千,现在这样,真是疯了。
程洛深呼吸一口气,掬了把冷水洗脸。
终端响了。
他随手按了接听,一张已经看厌的脸出现在半空,带着令他生厌的高傲做派:“看来你已经结束了这一次的任务。”
程洛愈加烦躁,嗤笑一声:“易女士,你不是最讨厌我吗?何必这么假惺惺的关照我?我过得好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女人并不接话,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自顾自地说:“你同他越来越像了。”
程洛伸手就要挂掉通讯,女人的眼神重新聚焦,再没了方才的怀念温情,冷冰冰地通知他:“去和秋川接触。我要和他联系。”
程洛的手一顿,直接按了结束键。他犹豫半天,还是删除了这条通讯记录。
与此同时,他终于明白他对江宜南的眼熟来源于何处。
——江宜
南与易岚的相貌有六分像。
他和易岚大概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很不幸,在刚来的时候落在了最乱的“地下”。更糟糕的是当时大概只有十五岁的他遗忘了所有事情,基本只是一张白纸,懵懵懂懂就被人认成了易岚的儿子。但不知为何,易岚对待他的态度奇怪且复杂,尤其是那不明来由却显而易见的憎恶。
他厌恨她的反复,所以一等成年就离开了“地下”。
所谓“地下”其实只是离主岛很远的群岛。之所以被这么称呼,一是因为这里鱼龙混杂,没有正式称谓,二则是因为这里完全不在浮空的监管范围内。
当初浮空成立的时候,还只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的梦想蓝图。他们渴望达成人人平等的社会,希望挽救那些湮灭于时间长河中的文明,只是囿于客观现实条件而无法实现。
直到忘尘海的发现。
这是一片近于永恒的净土。它好似没有时间这个维度,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死寂但绚烂的花。生命在这样一片沃土中生长,悄无声息地肆意扩张。死去的生物像珊瑚一样堆成了岛屿,在这并非海洋的海域里,变成了遥相对望的日月星辰。围绕在忘尘海四周的时空乱流成为了保护这一方独立世界的城墙,但它并非坚不可摧,相反,它是仍有缝隙的,只是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些缝隙并不能使人穿过,抵达另一个世界。
浮空的创始人是少数。
他(也许是她)的名字在浮空里是讳莫如深。程洛只知道他的光辉事迹:穿过缝隙来到忘尘海后,说服原住民一起建构了浮空的雏形,成功找到乱流的规律并回去带来一帮技术人员……总之在程洛加入这里的时候,这个组织已然是俯瞰着整个忘尘海的庞然大物——字面意义与引申义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