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2)
王耀缩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外面吵吵闹闹的,好像是那群学生准备把房子封死,把他关在这里一辈子——其实这不过是多此一举。干脆就在这里躲一辈子,他想。比起出去看着孩子们对自己刀剑相向,他宁可在这里感受这具躯体慢慢腐烂。我受够了。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他烧得厉害,一会儿冷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如同躺在铁板上烧;左肋骨也痛得厉害——好像是断了;腰侧的伤口渗着血,刚刚好像有个混账捅了他一刀?
等等,刀。
王耀惊得差点跳起来,却扯到了伤口:他痛得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这是从前他的一位老朋友给他的礼物,曾随着他漂泊四海,多年来从不离身。王耀在地上挣扎,摸遍了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膝盖和手肘都磨得血肉模糊,就是见不到那把匕首的踪影。最终王耀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腰侧的伤口血流不止,他恶趣味地估摸了一下创口的形状——得嘞,还是拿他的匕首捅的。
屋外寒风呼啸,人群似乎又找回了士气,群情高涨。
一个女孩子尖叫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人们也跟着她喊:“革/命无罪!”
她又喊:“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人们也跟着喊:“我们是无所畏惧的!”
屋外的人试图进来,把门砸得哐哐响。王耀感觉自己的血在渐渐流干,这具皮囊下的东西已经被掏空了,只是一个没有东西支撑的空壳。他在胡思乱想,以免得大脑被空虚填满:他想那把匕首,想弟子们,想琼斯和伊万那几个。王耀自认问心无愧——至少在大部分事情上。他的这辈子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他的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的人/民:他燃烧自己,只为他们点着照亮前路的火把;他牺牲了自己,为得他们能在自己的羽翼下安居乐业——可到头来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好吧,是他自己一股脑地去抗下这一切——从来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不是吗?
他们说的对,我是个骗子。我活该,我不属于这儿,我在他们之中像条跟错了队伍的沙丁鱼。
可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王耀怨恨地想。他恨人类的绝情,恨他们把他抛弃在这阴冷潮湿的黑暗中,任凭他的生命流逝——正像他们诅咒他的那样,一个该死的骗子。
死,多么一个遥远的词,王耀看着那束光,愣怔怔地想。他是他的挚友们中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其他人早已消亡在历史的车轮下;他曾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深爱着的人,死亡对他并不陌生;但即使面对着那些年轻的化身们,他也没有身为一个老年人的自觉,也并不认为死亡离他比离那些新的孩子们更近一些,从不认为会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但如果屠刀是由自己的孩子们亲手举起的话,王耀,中/国的化身,你会不会死?虚空之中,有个声音问他:王耀,被深爱的人背叛的感觉如何?
又不是第一次了,王耀说。
那个声音恶作剧得逞般地,低低地笑:你看你……这么多年来像条忠诚的狗一样……可他们最后给了你什么?翻脸无情,弃之如敝履——
王耀叫它闭嘴。
后来那声音果真没有再来骚扰他。里里外外一片寂静,屋外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剩下寒风的呼啸声。有人在王耀的身体里挖了一个大洞,这使他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用泪水、怒火还是怨恨来填满这股空虚。他又开始想那把匕首,想家人,想自己这辈子走过的路、遇见过的人;在他回想完自己的一生前,他失去了意识。
冥冥中,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接着是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一双干燥的嘴唇在他紧皱的眉心温柔地落下一
吻,胡茬在他脸颊上蹭了蹭,痒痒的。一阵耳鬓厮磨后,那人把他拥入怀中,体温和气味都是令人怀念的心安。王耀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沉稳地睡着了。梦里,王耀在一片洁白的沙滩上——背后是荒芜的沙漠,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沙子干燥细腻,来自海洋的冰冷的风与来自沙漠的热浪温柔缱绻地交缠在一起,一种清冷的、并不溺人的温柔。王耀走着走着,怎么也走不到沙滩的尽头。最后,他醒了。王耀一睁眼看到自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圈在怀里,身上还披着条毛毯。罗慕路斯闭着眼,静静地睡着。或许是他注视着他的目光太过热烈,罗慕路斯醒了,他问:“不再睡一会儿吗?”王耀摇摇头,仰着头问他:“我是死了吗?”罗慕路斯看他这难得傻乎乎的样子,噗嗤地笑了:“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有可能只是一个梦而已。”
“自从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你了……另外……”另外,你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这个理由王耀没有说。罗慕路斯心疼地抱住他:“别说了。”王耀蜷缩在他怀里,罗慕路斯的下巴顶在他头上。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外面蝉在叫,此时应该是傍晚时分,从那扇小窗里穿过来的光也不是跟平常一样的惨白,是温暖又热烈的金红色,是太阳的颜色。今天的晚霞一定很美吧,王耀想。他和罗慕路斯十指相扣,静静地听着屋外的蝉鸣。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他:“这是我临终前的幻想吗?”罗慕路斯在他鬓角落下一吻:“你会活下去。”他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你一定会的。”
“别走。”
“赛里斯。”
“那就带我走。”
罗慕路斯长叹一声,捏捏王耀的后颈,说:“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从背后拿出那把匕首塞到他手里:“我给你找回来了,别再弄丢了。”王耀不理他,他扳过王耀的脸来,问他:“还记得我给你这把匕首的时候说了什么吗?”“知道。”王耀闷闷地回答。罗慕路斯握着王耀的手,坚定地看着他,说:“我再复述一遍:我把这把匕首给你,希望它能够保护你,不管是来自于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包括你自己。赛里斯,记住我的话,拿好了。”
王耀醒了。
四处一片漆黑,天才刚刚亮。外面很吵。外面有人在砸门。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消停了。有个中年男子急急地说:“您看,我们试过很多次了,这门就是打不开——”有个人怒吼:“打不开那就给我用□□炸开!”王耀认得这声音。那人似乎是被气到了,肺都要咳出来。“这门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就一道锁,我们用钥匙把锁开了,可是这门就是推不开!您看这门把——”门把手被摇得哐哐响:“这锁是开的——”那人又气又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君子风度:“闪开!”然后门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