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箬一拉开外屋的门,寒风便夹着雪往里边灌,她生生呛了几口凉气,只觉心肺寒凉,,原先在屋子里的憋闷反倒不见了踪影。
夏侯箬带上门,将屋内照出的所有光线都阻隔在了那扇漆色镂花纹木门后,屋外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就连过廊上的五角流苏灯也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更别提灯里微弱的烛火了。她面向着院子,起先眼前漆黑一片,她紧阖了一会儿眼,才适应外头的光线,她听着凛冽寒风刮着树梢,呼啸声声,也听见流苏灯与廊壁相互磕碰,清脆作响。
才站了一会儿,夏侯箬便觉得冷,将衣领束紧了几分,面上却是被风刀子削得直疼。夏侯箬出屋子不过是想吹吹风,风吹够了便也该回屋子,她长长地纳气,又徐徐吐出,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方捂着早已冰凉的脸转身。
只是还未抬上步子,夏侯箬便闻到了风里漫着的淡淡香气,那味儿一如往昔,甜而不烈,香却不妖,教人心安,教人心暖。夏侯箬细眉一拧,狐疑道:那株花儿不是在她去燕州的那一年便枯死了吗?
可是那香气却也真真是一阵一阵送来,不似幻景啊!夏侯箬忽地忆起白日娘提到大姐给自己准备了大礼,难不成就是这个?
夏侯箬急忙回转身子,也顾不着外头飘着大雪,拾着台阶就下,没想阶上积雪面上一层早结了冰,加之鞋底平滑,夏侯箬硬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虽说身下垫有厚雪,却也是生生受了这一跤,别处还好,可右手腕骨却重重地磕在石板边边上。
夏侯箬疼地狠抽了一口气,却是按着手腕强起了身子,忽听身后屋门砰声合上,本能地向后望去,莫不是惊扰了景翊?她看了好一会儿,却是没了丝毫动静,暗想,这风可真大,竟连门框也吹得动!
她的右手动弹不得,便只得用左手掸去身上的雪片,又提起长长的袄子下摆,往风雪里钻去!
景翊这才现身,修长的手指使力地控着门板,指节分明,苍白突兀。夏侯箬,你终于要露出马脚了吗?
夏侯箬所住的院子算是尚书府最大的一个,原先院中央有片湖,湖内养着各类名贵游鱼,湖上搭着一拱弯弯的廊桥,夏侯箬没事便领着丫头们在廊桥上比赛钓鱼,没少气着夏侯清。可自打那一年冬天,夏侯箬被人推进了湖里,夏侯清便怎么样也容不下这湖,第二日便将这湖给填了。廊桥虽在,却是一片平地,夏侯箬每每一想起来便觉得可惜。
供花之地在院子的另一头,一条长道直直向前,最尽头便是,可这大雪天里,满地白雪,哪还看得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园。夏侯箬虽说打小就不谙识路,也没少因这茬儿吃亏,可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地儿她还是摸得着北的,不多时便寻到了。
幽弱的点点火光不太亮,在这一片黑暗中却是显得十分耀眼夺目,夏侯箬慢了步子,慢慢靠近。这一烛柱可是她得了紫蒂白照水之后亲自去挑的呢!琉璃灯罩,大理石灯座,雕花刻纹,师傅没少花心思!
夏侯箬就着暗光,瞅着一旁的紫蒂白照水,不多不少,整整三株,正是她移栽到女儿坟前的那三株!三年前,女儿早产夭折,大姐做主将小小的尸身埋在顾府墓园里,她担心女儿孤孤单单,便将最爱的花移栽到她的坟前,替自己守着她!
大姐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要把紫蒂白照水运回京城?是想让她时时刻刻记起景翊与白琓瑗赐给她的杀女之仇吗?
夏侯箬缓缓蹲在花枝前,也不理会袍摆垂地沾雪,兀自探指去触碰枝节,压雪拂过,净是一道光滑。摸着它,仿佛摸着女儿小小的身子。女儿出生时,她眼睛还盲着,虽看不见女儿模样,但她却清晰地听到她的啼哭声,她也听到产婆压低声儿向大姐禀报生了个女儿。她产后无力,只摸索着抚了抚她的小脸蛋,
待她两日后再醒来却听闻了女儿夭折的噩耗!
她的女儿,她一眼都没见过啊!
这几年,在她的心里,她早将女儿的模样勾勒了千百遍,女儿像父亲,她一定有像景翊一样高高的鼻子,像景翊一样深邃明亮的眼睛。可每一遍再勾勒,女儿的模样又开始模糊,似景翊又似她。
这一年,她却再勾勒不出一张完整的小脸!
三年了,若女儿还活着,小小人儿也该长大了!
夏侯箬的指尖轻轻地在花瓣上划过,怀孕之初,她孕吐严重,只有闻着紫蒂白照水的香气才好一些。她还打算等女儿长大后,让她也瞧瞧这花儿,如今看来真真是遗憾!
这花儿有点形似腊梅,却是不及腊梅艳丽,反倒像极了晚莲,花瓣纯白洁净,长长的花蕊与花瓣一色,尖儿上却是一点暖黄。含苞时更美,紫红色花皮层层包裹,却也不是完全包裹住,上头还露出一点点娇俏的白色。
许多年前,她头一眼瞧着它的时候还只仅仅是欢喜而已,只觉着好看,后来有幸得了一株,她把它像宝贝般爱惜着,为它培土,为它选灯,本还想为它建个小院子,却是被父亲给止住了,只道:念心可是要在这死物旁布一张榻,守着才安心?夏侯清不惯侍弄花草,出言便也随意,夏侯箬一听却是不舒心了,连道他迂腐,竟一日不与他说话。
且说夏侯清真正对这花儿改观是在夏侯箬瞧不见之后。那年仲冬,景翊与白琓瑗大婚前,夏侯箬与他道要随景煜去泰山一趟,道是襄妃已准,这是她连着一个月头一回提要求,每日的郁郁不乐也教他瞧着心疼,便是应允了。没想几日后她回府却是盲了眼,后来又偷偷去看景翊与白琓瑗大婚,回来后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开口。全府上下急得不行,他想到她爱这花儿,心想或许尚有转机,便着绿意截了一支进去,却是起了效。夏侯清本想在花旁建一屋子,一想大夫交代夏侯箬得避着雪气,只得作罢,便仍是每日截几支梅花送去。花枝有数,时间一长,竟也截了个七零八落,一株好好的梅树就这样没了,花匠只道是个稀罕物,这京城里怕也是寻不见几株。而后没过几日,夏侯箬被婢子推进池塘,生死未卜,这事便也暂且搁下。好在夏侯箬命大,在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小命!
夏侯清从未与夏侯箬提过这事儿,也不许府里丫头嬷嬷们多嘴,只在夏侯箬去燕州的头一年书信道:花生花灭,与人一般,皆是命数!盼吾儿早悟此理!
此时,夏侯箬望着一旁早已平整的坪地,心想若是那年将它也一同带走,现下也不至于这般光景。转念又一想,却是感慨万千,不由觉得她离开京城是明智之举,不然也不会振作起来,若真留下,怕是真像这株花儿一般,形神俱灭。到那时可真真是一切晚矣!
只是夏侯箬哪里晓得,这一切尽是巧合呢?不过倒也合得妙,总归是引她走出执念不是!
隐在远处的景翊见夏侯箬蹲身在地,侧着脸,却是久久不起,落雪早将她裹成了一个雪娃娃。他所在的这方极暗,光打在那头,他瞧得见她,可辨不清她的神色,身形耸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景翊此时没有心思去挂心这些,方才夏侯箬去了夏侯婧处,他在院子里散步时便隐隐闻见一股香气,竟与白琓瑗身上的香味儿如出一辙,只是不如这儿浓郁罢了。
他定是不会认错!暗想这尚书府怎生出了这个香,他记得泰山之上她与他说这是花香,他问她花名,她又不肯说,只道下山后引他去看。待他下了山,白琓瑗却告知他,因为没到花期那枝干瞧着不打眼,便被府里的小厮给伐了去。他连道可惜,却是知晓了那花名——紫蒂白照水。
据他所知这紫蒂白照水极是稀罕,原先是景璘母妃宫中植了好几
株,景璘欢喜便悉数挪回了自个儿府邸。他很早就知道白琓瑗是景煜派来的人,既然想取代“她”的位置,自然是要下一番功夫,包括身上的花香味!景煜有了景璘的相助,搜罗几株紫蒂白照水有什么问题!可是夏侯箬呢,也是景煜的人吗?不然她怎么会有紫蒂白照水?
又或许,她与景璘之间有什么纠葛,他连心爱之物也为她奉上。
只是景珲上回为何对他扯谎?明明识得夏侯箬,却是道不曾听过!既然进府后那般不情不愿,当初又为何向父皇请旨,只道非他不嫁?她与景煜、景璘及景珲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