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工作,有了“工资过得去”,“福利不错”,“压力不大”,“门槛不高”,这些好处,而人员的流动又非常快,那它肯定也有其他严重的缺点。这个,大概和“路边没人吃的李子是酸的”差不多意思。
单是一条“日夜颠倒”,就让不少人望而却步。赌场二十四小时营业,分为早班,下午班,小夜班和大夜班。其中小夜班有晚七点到早三点,八点到四点,九点到五点,大夜班,就是半夜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刚入行的新人要从大夜班做起。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班次,没做几天就辞职不干了。我也做过这个班次,一样调整不了生物钟,下班后又累又困,浑身难受,却偏偏睡不着。但这个真是因人而异,也有人熬了个通宵照样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下班后还能呼朋唤友地去喝咖啡吃早茶。
另外,赌场按年资选班,只有非常资深的员工,才能选到白天上班,周六、日休息。其他大部分人,哪怕是做了十几年的荷官主管,也最多选到早班和下午班,至于休息日,只能一二,三五地捡漏。而且,我们是没有节假日的,不但圣诞、新年会安排更多人手开工,就连十一和春节,为了接待大批国内来的游客,公司也会禁止一线员工在那段日子休假,同时尽可能地安排会中文的荷官或主管当班。。
在节假日前,员工留言板上常会有人写,“换班,圣诞夜9到5,$30”,意思是想换掉自己圣诞夜九点到五点班次,并愿意付给对方30刀。但国内的春节,国外的圣诞,都是非常重大的节日,几乎不会有人愿意把那几天的休息让出来。如果找不到人换班,又实在想要当天休息,就只能到时候打电话请病假了。请病假公司是不能拒绝的,但领导们也有对策,平时三天以上的病假才需要医生假条,到了重大节日,只要是请假,就必须有医生假条。有一次经理召集主管开会,说这个月十号谁要请假,必须有假条。当时是四月,我听了心里奇怪,想那天既不是当地节假日,也不是中国假期,为什么要忽然开特例呢?然后就看到几个菲律宾主管心领神会地偷笑,事后问他们,原来那天是菲律宾拳王曼尼·帕奎奥的金腰带决赛日。公司料到会有菲律宾员工为了看直播虚报病假,提前先把这个漏洞补上。
前面提到的那个叫汤米的华裔主管就比较深谋远虑。他在赌场做了很多年,已经可以选周六或周日休息,但有一年他却选了周三周四。我们在聊排班时,他不无得意地说,我早查过了,这两年的大年夜就是在周三周四。
可就算是这样的费尽心思,大部分赌场员工的作息时间还是和家人不合的,既不方便和亲友一起出去玩,也不能在节日里合家团聚。不少荷官和主管找的对象是同事或者同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小圈子只能自己玩。曾经有过经理和主管结婚,两人的好友自然也都是赌场的主管或荷官,为了能去观礼,这些人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各种换班,最后还是有好几个没能出席婚宴。
有个和我同时进赌场,同时升职的女孩,在辞职前跟我说,“我们现在没有正常的工作时间,没有周末休息,没有国定假日,也不能按自己的计划休假。现在我单身,无所谓。但我以后要恋爱成家,也许会有孩子。我需要和家庭在一起的时间,我不想一直像现在这样。”
另一个让很多人辞职的原因,是因为不适应这个行业。赌场是服务业,一半工资买你做事,一半工资买你受气。可它和普通服务业又不一样。如果去吃饭,钱花出去,必定有东西可吃;但换成了赌钱,钱花了,可能只是听了个响。理论上说,赌博是一种娱乐,赌客花钱是为了买愉悦和刺激。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真能抱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态度。输多了,难免怨天尤人,怪牌路不好,怪荷官手硬,怪赌场作弊。玩家之间也是众口难调,有人觉得开牌太快来不及考虑,有人
觉得开牌太慢耽误时间……说来说起,就都是荷官的错。
在楼下的游戏大厅里,客人不太敢当面骂人,但是爆粗,给脸色,说荷官技术差……都是难免的。我有两个同事,都是年轻白人,一个在发牌九时和客人大吵一架,当场摘胸牌辞职;另一个做了一年多,在辞职后的最后一天,对着满台的客人,用手指一个个点着他们,说,“I fuck you!fuck you!fuck you!fuck you!”我们听到这消息都很吃惊,因为那个男生一向办事认真,态度又好,谁也没想到这一年里他心里攒了那么大的怒气。倒是营运经理看得开,知道后说,“那些小朋友,可能要过上几年才能适应吧。”更看得开的是VIP经理,补了一句,“别说他们,就连我妈,每星期也总要被人问候一次两次的。”
这件事上,VIP经理是更有发言权的。在楼下,有人口出不逊,主管经理会出面干涉。但到了楼上贵宾厅,钱多可通神,那些客人怎么说脏话荤话,大部分荷官和主管都会只当听不见。有个姓顾的客人,平时玩得不算很大,每手三五百,后来输多了,虽然还是来,但看的多,玩的少。有一次他坐在一张已经被包,但客人还没来的赌桌前跟人聊天。荷官提醒了一句,“这桌已经被包了”。他忽然大动肝火,指着荷官连珠炮似的嚷,“我不认字吗!我看不到包桌牌子吗!人没来我不能坐吗?!”主管过去打圆场,旁边的女客也在劝,他还是不罢休,对着荷官骂骂咧咧,最后点着那个荷官,对劝他的几个人说,“他们这些人,就跟妓院里做的一样。今天挨了骂,明天一样要对着我笑。”
我记得这句话,因为这是我在赌场里唯一一次听到这样骂人。这话应该算是人身攻击了,但无论是当时和现在,我并没有一种强烈的,“被攻击了”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不是冲着我说的,也许是因为那些话里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不知道。可是当时,我和其他主管一样,既不上前劝架,也不打电话报告,只是在旁边懒散地,好奇地,无动于衷地看,看这件事怎么收场。而最后的收场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顾老板被人劝走了,包桌的客人来了,荷官继续发牌,主管继续监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而经理甚至都没有露过面。
除了“不正常作息”和“服务型行业”外,第三个让很多人辞职原因,我想,大概是“无聊”了。
刚入行时我不会这样想。那么多游戏,那么多客人,怎么会无聊呢。可再多的游戏,也会学完。双牌二十一点,国王赐福二十一点,幸运皇后二十一点,不过是二十一点。龙宝百家乐,半价百家乐,高额百家乐,无非是百家乐。哪怕是三牌扑克,四牌扑克,牌九,这样的扑克游戏,也只是德州扑克翻来覆去的变种。每个游戏都是不断,不断地重复动作,做得时间久了,发牌和算数全是只过手眼,不过心,每天站在牌桌前,不想笑也不想闲聊,只想什么时候可以下工。
赌场也明白这个,会想法设法让荷官发不同的游戏。有些中等规模的赌场会用轮换制,每个荷官发一小时二十一点,一小时百家乐,一小时牌九……轮上五六个游戏,也就捱过八小时了。但我们赌场大,不能这样做。我们也轮换,二十一点或百家乐或扑克,从A桌轮到B桌到C桌到D桌,同一个游戏,不同的牌桌。
我有两个同事是一对菲律宾夫妻,从偏远的赌场转来这里。他们在原先赌场的基本工资和我们这里持平。而小费要高百分之八十。我有一次问他们,“你们在那地方赚的比在这里多多了,为什么要转过来呢?”那个男荷官说,“我们那里的赌场很小,没那么多游戏。而且当地人都是西人,只喜欢玩二十一点,其他游戏就算有,也很少开桌。我在那里做了十五年荷官,你能想象十五年里,每天上班都是不断地在发二十一点吗
?”——我想象了下,然后理解了。
而就算是在有“很多游戏”的这个赌场,我一样能体会到这种心境。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客人,每天,每月,每年,来赌场报道,玩着一样的游戏,发着一样的牢骚。有个四十多岁,叫“阿妹”的女赌徒,留短发,经常穿橘色的衣服。她喜欢玩二十一点。有一天我上晚上八点的班,她在我桌上玩二十一点,输输赢赢。从开始时几个人和她一起玩,到凌晨时只有她一个人玩。直到四点钟,有人来换我下班的时候,她还在一边抱怨,一边叹气,一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百块筹码,要荷官打散。我开车回家,洗漱睡觉,第二天白天起来吃午饭,办各种事,再睡回笼觉,到了晚上八点再去上工——一进大厅,看到还是那张桌子,还是那件橘色衣服,还是那个阿妹,坐在那里玩二十一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
现在,我离开赌场已经两年,再回头看这份曾经做过的工作——它既不神秘,也不特殊,有好处,也有坏处,只是一份普通的,和其他无数工作一样的,服务性工作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