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赌场坐落在华人聚集区,一线员工里有百分之八十是亚裔,亚裔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华人,要是问起彼此在国内的工作,有的做过销售,有的做过外贸,有搞IT的,有当公务员的。现在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发牌。
对于刚到加拿大的新移民来说,在赌场打工要比其他很多“累脖工”(Labour),蓝领工来得强。像超市收银,饭店洗碗,这样的工作,工资都在最低标准线上徘徊,如果打的是现金工,还没有失业金和养老金。当荷官门槛不高,压力很小,工作稳定,薪水和福利都过得去,还有小费收入,各种保险休假也都严格遵循法定标准,比较起来是个不错的过渡选择。
有些人在赌场干了一阵子后找到了专业工作,辞职他就。另一些觉得这份工作也不错,得过且过地做了下去。干了七八年后,工资涨了,有了十五天,二十天的带薪年假,不用再上晚班,可以选更好的休息日……待遇渐好而惰性渐长,就很难再跳出去找其他工作了。
在我们赌场里,有生物系毕业的客服,数化专业的主管,国内税务局的在发扑克,以前搞外贸的在转轮盘。我们有时聊天,也会说到国内发展得多快,以前的同事或同学工资多高,表达着自己的艳羡,但很少有人真的会考虑回去。是因为已经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方式,也是因为在这个四体不勤的地方呆得久了,落后于时代又缺乏竞争力,就算是愿意,也回不去了。
有个主管是我学长(你看我甚至能在这里遇到大学学长),当初的专业是建筑。他十几年前的博客里记录了怎么整夜守在公司机房,天亮后先见合作伙伴,下午总公司两个会议,晚上照样酒吧刷夜,第二天清晨再奔赴另一个分部,神采奕奕毫无倦意。
他比我早几年来这里,放弃国内一切重头来过,在这里娶妻成家,现在靠两人的工资养房养车。有一次我没监管区,“飘”去他那里帮忙(我们叫“Floating”),见他一边监管着四张牌桌,一边还有余暇伏案写写画画。
我伸长脖子一看,见纸上画着个长方体,旁边有各种数字和计算公式,就问他在算什么。他说,现在买的那房子,后院的游泳池没用,想着怎么把它填了,用来种花。后来他果然填了泳池种花,每天上班有暇就开始盘算哪里的蓝莓树好,要搬几颗过来,哪里有免费的鹅卵石,拿一包来在院子里铺路,或者担心花种得太早,已经发芽了但眼看就是寒潮……他还是继续写博客,写的是每年盼着夏天快到,可以拿樱桃蓝莓当早饭,西瓜芒果当零食。午饭煮点棒子面,就着花椒黄瓜鸡肉丝,吃完就躺在后院晒太阳,晒完又开始痛心自己的不求上进,虚度光阴。
另一个同事是年幼时跟着父母移民。他有本地学历,学的还是相当热门的药剂,原来的打算是想找个收治瘾君子的收容所工作,因为那地方工资高福利好,后来发现一样想法的人太多,导致入门得排队。他又不愿意在药店从打零工开始熬资历,一个偶然的机会进了赌场后,倒也不可惜好不容易读出来的学历,就这样乐不思蜀地做了下去。
他比我晚一年升主管,三十多岁不成家不立业,过得非常逍遥。房是租的,车是租的,每月剩下的钱全用在了玩儿枪上。我听他提过,说刚买的Marlin3030口径步枪,一发子弹一块五实在养不起,打算卖了换一支。有爱好是好事,自从知道他有持枪证,从荷官到经理,不少人有空没空过来虚心请教,持枪证怎么申请,买什么枪好,配什么子弹便宜。后来这些人组了一个群,经常在休息日去野外打靶,后来开始讨论能不能去狩猎区打野鸭和松鸡,假以时日,大概迟早会发展到考虑猎鹿和猎熊上。
在赌场工作的人里,很多都像这两个一样,打这份工,只因为它足以养家糊
口,能让他们把闲暇和热情投注到真正爱好的事上,也有很多人,在这里打工是为了一个“过渡”。而我有时遇见有人发愁找不到工作,也会说,“要是肯上晚班,去做荷官啊,过渡一下总可以。”
我这样建议,是因为赌场工工时灵活,可以申请不同班次,不同休息日,也可以在全职和兼职间转换,适合一时找不到专业工,或专业工作暂时无法完全解决经济压力的人。不少同事都是身兼两职,一份赌场全职,另一份其他兼职。比较多的兼职工作是房屋经纪,保险代理,学车教练,等等。当另一份工作逐渐做出了眉目,他们就可以辞去赌场工,专心去做那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了。我认识的人中,有荷官一边发牌,一边在修车厂当学徒,五年后学徒出师,赌场辞工;也有主管业余时间做乒乓球私教,等客户累计到基本盘后,就辞去赌场不干的。
赌场里也有很多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的学生。他们可以申请兼职工,周末在赌场工作两天,平时继续上课。这样当然非常辛苦,但如果资金不够维持学费和生活费,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即使是赌场的全职员工,公司也会鼓励他们“接受再教育”——哪怕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离开这个行业。
我在赌场呆了六年后,起了进政府工作的念头。当时我有一个误会,以为学会报税有助于进税局(事实证明并没什么用,人家根本不看这个),于是去报了个班,学第三方报税。那时正是赌场急缺人手的非常时期,和我同一年资的主管都是白班夜班混上,两周里至少一周要上六天班。但我把申请信,缴费证明,和课程表交上去后,在那四个月里,我的排班时间固定,每周上课的两天休息固定,一直持续到读完那门课。
而和我差不多同时辞职的另一个主管,也是边上班边学习,在花了三年后,终于考出了注册按摩师。而我们敢辞职,也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知道,如果正要去做的这份工作无法维持,我们可以回来。只要肯从头做起,赌场总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后备。
也并不是所有在赌场打工的人都在混日子,或者准备跳槽,有人是真正愿意在这行业里做一辈子,做出成绩的。我们曾经的营运经理之一是个香港人,英文名叫杰伊。我升职后要直接向经理汇报,被不止一个资深主管提醒,“不要挑战杰伊”,“杰伊不会犯错的”,“他有复印机记忆,你说的每件事他都会记得”。
杰伊很少笑,说话总是既轻又快。他每天在大厅和贵宾厅巡视,什么时候开桌,什么时候关台,分毫不乱。他当班时,从没有过大客人聚了一堆,却没牌桌可玩,或荷官要下班了,却找不到替补的人手,这样的事。楼上曾经有人输钱耍赖,抢了筹码要走,主管急着打电话给办公室。客人还没下楼,杰伊已经通知到了监控和保安,自己带着保安把赌客在赌场门口拦下来,收走筹码。至于处理同事间的纠纷,虽然我没亲眼目睹,但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经理,在每个荷官和主管口中的“公正”两字,应该算是最高评价了。
可就算这样的人,在资方眼里也是可以随时被放弃,随时被替代的。包括杰伊在内的几个营运经理被买断工龄,是后来我们赌场建立工会的导火索之一。当时很多荷官和主管都心情低落了一阵,但后来听说他立刻被另一个新开的,更大的赌场聘用了。大家都又高兴了起来,觉得还在同一行业里,真好。不少人在下班后约好了去另一个赌场玩,顺便去见旧上司。半年后,杰伊过了禁足期(员工在离职后半年内不能进同一赌场),也回来过几次。有一次我在桌上发牌,远远里跟他打了招呼,转头问旁边的香港主管,“罗伊旁边的是他妻子吗?还是他女朋友?”那个主管看了我半天,说,“他是gay。你不知道?”我说,“……现在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