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喝道:“起来!好好给我看着大叔。”说罢从家将让开的通路穿厅出门,来到回廊处。
谢玄仍背负双手,步履稳定从容的朝西院方向走去。但叶浩然能感觉到这位击败符坚百万大军的无敌统帅,己因宋悲风之伤动了真怒。
表面上谢府仍是那么平静宁和,雪溶后的园林充满春意生机,可是一股风暴却正在酝酿形成,没有人可以阻止。
燕飞忍不住问道:“玄帅晓得用飞环的人是谁吗?”
谢玄悠然道:“当然晓得,哈!他们既敢以江湖的手法对付大叔,我就以江湖的手法来还击他,我要教他们知道,惹我们谢家的后果,是他们负担不起的。”
燕飞模不着头脑,照道理,以谢玄这个坐镇前线的最高统帅,忽然返回京师,怎都该先向司马曜述职才对。
谢玄却领着三人沿御道朝宫城的方向悠然漫步。
五里长的御道热闹繁华,车来人往,各忙其事,但对建康都城正默默进行的斗争,却茫然不觉。
谢玄神态轻松,就像到某一酒楼午膳的神态,淡然自若道:“若现在你们站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呢?”
燕飞大感愕然,想不到谢玄有此一问?其语调则似一派闲话家常,亲切而没有拘束,比之谢安又是另一种今人心折的感觉。
刘裕显是习以为常,瞥燕飞一眼,知道他不会抢在他前答话,又看看叶浩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道:“玄帅明察,自踏出乌衣巷后,末将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现在敌人摆明是要置宋大叔于死地!如若成功,我们谢府将人人身处险境,建康亦顿成险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召来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进驻石头城,再从容把府上家人撤走,我敢包保司马曜兄弟不敢哼半句话。”
谢玄别头深瞥刘裕一眼,微笑道:“建康始终控制着江南最富庶的区域,北方诸郡虽为屏障,但因每次胡马南下,均首当其卫,故生产荒废,粮草不得不倚赖建康,比之荆州西控长江上游的形势又逊一筹。小裕必须谨记此点。”
燕飞听得心中大讶,叶浩然却丝毫没有动容。
刘裕先前的话等若暗示谢玄起兵作反,对司马皇朝没有半分尊重。他敢说这些可招来杀头之罪的话,显然和谢玄关系密切,不怕谢玄出卖他或不高兴。而谢玄的答话更奇怪,似在对刘裕提点造反胜败的关键,照道理,若要推翻司马皇朝,该由他自己一手包办,刘裕此小小副将只能依附骥尾。
无论如何,两人的对答己显示出谢玄对刘裕是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叶浩然等他们说完了,才开口淡淡道:“我不是玄帅,却不知为何能猜到玄帅的打算。既然玄帅已经有决断,又何必多问?”
谢
玄转入一条支道横衔,轻叹一口气,向叶浩然微笑道:“叶兄,战无常胜,故败也是常事……”
他尚未说毕,刘裕忽然明白了,已浑身剧震,抢前伸手拦着他们去路,脸上现出既坚决并要豁了出去的神色,道:“我们回头吧!只要玄帅肯点个头,我们为玄帅攻下石头城。”
以北府兵目下锋锐之盛,倘能攻占石头城,建康皇朝将不战而溃。
谢玄微笑道:“我们到一旁说话。”
刘裕无奈垂手,跟在仍是悠然自得的谢玄身后,转入一道横衔,眼前豁然开朗,石桥通津,联接起两边的沿河街道。
谢玄登上桥顶,两手抚栏,凝望桥下流水,叹道:“我今次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燕兄弟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因发觉司马曜兄弟愈来愈不像话。”
刘裕沉声道:“玄帅今次回京,事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司马曜兄弟肯定不满玄帅,既成此势,玄帅与朝廷再无善罢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讨伐司马道子为名,把建康控制手中。届时不论谢玄要对付桓玄,又或挥军北伐,均可任意施为。”
只听谢玄和刘裕以“司马曜兄弟”来称呼南晋皇帝和司马道子,已知他们对司马皇朝全无敬意。事实上这趟谢玄不经请示,突然回京,且有精兵随行,而其实力足以威胁司马皇朝,更摆明谢玄对司马曜的不满。此亦为对司马曜兄弟排挤谢安的公然反击。
叶浩然明白,换过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也惟有苦咽了这口气,绝不敢把谢安或谢玄逼上起兵作反的不归路。除非能一举击杀谢玄,使北府兵群龙无首,司马皇朝还有几分胜算,以后便要看司马道子的本事。看他能否抵得住北府兵将的报复。而他同时更要应付对皇位一向存有野心的桓玄。
“叶兄,你又为何不说句话了?”刘裕看着叶浩然,流露出些许请求。
刘裕仍是叶浩然在边荒时认识的刘裕,事事追求实际的成效,绝不畏缩,更没有妇人之仁。不过,他对谢玄的崇敬是发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便如他和叶浩然的交情。他希望叶浩然能帮他劝阻谢玄。
“今次如此向司马皇朝示威,已是玄帅所能作出的极限。”叶浩然摇摇头,他虽不是谢玄,却有些感同身受的感觉,“一天没得安公同意,玄帅也不会推翻司马氏的天下。此非是力有不逮,对玄帅来说,司马曜的宝座,亦唾手可得。”
刘裕不解道:“既是如此,玄帅为何仍要以身犯险?只要向安公痛陈利害,安公又是智慧通天的人,必可得他点头俯允。怎都胜过被敌人步步进逼,天天提心吊胆。”
谢玄苦笑道:“二叔肯定不会同意。”
刘裕悲愤道:“安公怎会是愚忠于司马曜的人。这昏君不但宠信奸贼司马道子,淝水之战后还立即加税,自己则挥霍无度,夜夜醇酒美人!不理朝政。推翻他只会大快人心!造福万民。”
谢玄双目射出令人难解的伤感神色,轻柔的道:“二叔当然不会是愚忠的人,可是他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怕会便宜桓玄那个家伙。”
直至此刻,燕飞仍没法插嘴。而叶浩然已经摆明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了。
刘裕愕然道:“建康既落入我们手上,桓玄凭甚么可奈何玄帅?”
谢玄目光移上晴空,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凭的是无情难测的天意!”
刘裕和燕飞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完全不理解谢玄的话,不明白他为何扯上虚缈难测的老天爷。叶浩然却难得皱了皱眉,天意,命运,他不信天意,却不得不承认命运。
谢玄叹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我隐藏心内十多年的一个秘密,连刘牢之和何谦都
不晓得。”
刘、何两人是谢玄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虽有主从之分,却亲如兄弟。假设谢玄在建康遇害,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两位北府猛将起兵复仇。而今谢玄此一秘密却连他们也要瞒着。
燕飞道:“若是秘密!玄帅不用说出来。”
谢玄摇头道:“现在我却有不吐不快的感觉,生死有命!二叔早看到我活不过四十五岁这个关口。”
刘裕剧震道:“我虽然尊敬安公,可是相人之术,怎可尽信不疑,或者玄帅鸿福齐天,可渡此劫。”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生死只是等闲之事!人人难逃此劫,早些迟些并不放在我心上。”
燕飞皱眉道:“这方面我们当然不能和安公相比。不过以我的看法,玄帅五官完美无瑕,乃我平生仅见,怎会是英年早逝的相格?”
谢玄哑然失笑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满招损,谦受益。绝对的完美本为‘十全相格’,但本身便是个缺陷!若能‘九全一缺’,又或‘九缺一全’,反为吉相。二叔曾批我在功业顶峰的一刻,正是祸之将至之时,证诸事实!二叔之言果然不爽。”
谢玄现在打的是一场永不会赢得胜利的仗。而一切全为了家族,而谢安的看法更是谢玄心中至高无上的权威。纵使他谢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后他仍会遵照谢安的指示行事。
不过谢玄毕竟是谢玄,他败也要败得漂亮和光采。刘裕明白,谢玄是要借此举宣明谢家不容别人侵犯侮辱之心,且清楚显示,凭他谢玄的实力,在建康他要杀谁便可杀谁!即使是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也不例外。而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他,包括皇帝司马曜在内。
叶浩然则比身在局中的刘裕想得更远,谢玄虽接受谢安的指示,没有叛晋作反。而事实上他正作出长远的安排,在北府兵将中挑出能者作为继承人。既不能求诸于谢家,只好求诸于外人,而刘裕正是给谢玄看中的人。
刘裕会是谢玄非常厉害的棋子,他的才智武功均无庸置疑,最妙是,当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谢玄两名心腹大将刘牢之和何谦身上,刘裕却慢慢地于人的知感外冒起,成为北府诸将的新星。如此高瞻远瞩的策略手段,令叶浩然也要叹一声佩服。
四人走出横巷,切入一条大街,对街处有座宏伟的寺观。
寺观前的广场非常热闹,数十名小贩摆地摊叫卖,挤满趁热闹和光顾的人,像个露天的市集。可是寺门却紧闭不开,人人不得其门而入。
刘裕目光落在广场入口的石牌匾,念出匾上雕凿的三个大字道:“明日寺’。”
叶浩然的目光却给一个人吸引,聚在庙前广场者没有二百也有百来人,可是他一眼扫过去,偏偏只见到这一个人。
此人体魄高欣,负手在人堆中穿插,还不时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摆卖的货物,叶浩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他须长及胸,可是其移动之势忽缓忽快,暗合某种绝妙的至理,如此地只凭步法风姿,便于人深不可测的高手感觉。
那人移到广场另一端!消失不见。
谢玄的声音响起道:“你们看到了?”’
叶浩然和燕飞望向谢玄,见他像自己般把目光投往那人消失的位置,叶浩然点头,燕飞则问道:“那是谁?”
谢玄露出凝重神色,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人该是天师孙恩,他故意在我们眼前突然出现,是要测探我谢玄的深浅,想不到叶兄和燕兄的眼力如此高明,亦能从他微妙的举动,生出警觉之心。”
刘裕失声问道:“孙恩?孙恩竟敢故意引玄帅去注意他,肯定存有阴谋。”
谢玄微笑道:“小裕,现在你持我之令,立
即赶去与刘参军会合,我要你为我兵不血刃的进驻石头城。”
刘裕接过他交来的令符,苦笑道:“指挥的是参军大人,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谢玄凝视他片刻,淡淡道:“你不懂假传圣旨的做法吗?快去给我办妥,否则军法处置”’
刘裕领命离去。
“玄帅,此时我选择置身事外为好。”叶浩然忽然停住了脚步。
谢玄的‘假传圣旨’指的不单是刘裕可假谢玄之令以指挥刘牢之的部队,还可以同样的手法诓骗石头城的守将入毂,以求能兵不血刃的进占石头城。
由于石头城的守军全无心理准备,兼之刘牢之本身不但是当朝名将,又挟谢玄的声威,只要报称是奉皇命回京,定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制住石头城的守将,再从容置石头城于绝对的控制下。
此等若叛乱的行为,一个拿捏不好,建康将立即化为残酷的战场。
谢家与朝廷的关系,更濒临在公然决裂的边缘。
谢玄浅叹一口气,颇有感触的道:“我是被迫走上这条与朝廷对抗的不归路。当我看到宋大叔身受重创,心中只有复仇之念,但并不愿把建康变成一个战场。可是再看到二叔因伤痛宋大叔而支持不住,我知道已没有任何选择。若一切如我所愿的进行,明早我将会和二叔离开建康!亦只有这样,我家才可得保安宁。”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稍有差他,南晋势必陷入四分五裂之局。”叶浩然还不想直接被扯到越来越大的事上去。
谢玄现在打的是一场有别于沙场对垒的另一类战争。谁能控制建康,谁便是赢家。且因各方关系微妙,绝不是蛮来便成,可以说是勇力和智谋的角力较量。兵不血刃的占领石头城更是关键所在。只要没有人流血,战事当然尚未开始。
谢玄想找幕后的人复仇,但下手的人有皇族庇护,谢玄却不能真的造反,除了用兵力胁迫皇族袖手,然后用江湖的办法,直接单挑,无法解开这死局。只要下手人能击退谢玄,谢玄当然再没有大动干戈的借口。如果谢玄落败身亡,亦只好怪自己技不如人!不但谢家没法追究,北府兵将也没有借口为他报仇,因为这是江湖规矩。
“叶兄可以离开,事实上,叶兄和燕兄是不同的人。接下来的事,有燕兄作陪也够了,的确不适合叶兄。”谢玄很有风度。
叶浩然淡淡道:“多谢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