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建康城处于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规模已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甍,参差可见。河通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
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梳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和情趣。尤其是现在正下着朦胧小雨,使一切笼罩在一层雨雾下。
一独行男子坐在一艘小船上,他年岁看上去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五官俊秀,眉目间却透着锐利清凛,使他多了一种生人勿近之感。右手边放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剑,身上的黑衣质料也普普通通,款式更是常见的儒生长袖衫,腰间是一枚同样普通的玉佩,是五瓣梅花形的白玉,奇特的是道道裂纹布满其上。
他随意坐在船舱旁,腰背挺直,左手上执着一个酒壶,就着酒壶神色平淡地饮了一口酒,默默远望着无边的天际。丝丝细雨落在了他墨色的发上,似乎已经待了许久,几乎可以看到墨色长丝上,沾染的点点水润。
一道人影猛地从水底冒出。窜起、劈下,下手丝毫不留情。
剑光一闪,如同惊雷,携着浩荡风雷,接下了暗处偷袭的一击。
“总是不消停。”黑衣男子的声音清冷无波,却很是好听。那凉意似乎是山中的清泉,恰到好处。
他似乎是埋怨了一句,之后剑锋一转,刺中来袭者的左胸。来袭者重新投入水中。
“祖公子好俊的剑法。”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不远处一艘大船上传来。
映入这位黑衣少年眼帘的,是个修长、苗条的身影。一个与黑衣少年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女撑着一把伞,俏立在甲板边缘处。她穿的是碧绿色的绛纱拾裙,外加披帛,缠于双臂,大袖翩翩,益显其婀娜之姿。腰间以帛带系扎,衣裙间再加素白的围裳,脚踏圆头木屐,正椅栏眺望秦淮河。颇有点君临秦淮河的气魄。
“纪大家。”黑衣少年的态度礼貌,显示出他们彼此有些许交情,但却绝对不深。
“蓝儿可当不起‘大家’一称,叫我蓝儿就可以了。祖公子客气过头,把蓝儿叫老了,蓝儿可是要生气喽。”少女的神态自然,语气亲昵却又不过分,让人无法对她生出厌恶,“祖公子怎么还在哪边?不过来吗?”
黑衣少年沉默一会儿,将手中剑握好,随手丢了酒壶,纵身一跃,跳上了少女所在的船。
少女微笑着引着他进入船舱。
矮木几上,已经摆了两副酒具,一个大酒壶,还有精致的小食和糕点。
两人面对面跪坐在矮几两边。黑衣少年的剑依旧放在手边。
“你那叔爷可是相当不安分。”少女的一双芊芊玉手拿起酒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各自满上,进了房间后,她的态度一下亲近不少,一边笑着侃侃而谈道,“皇帝老儿司马绍去世,遗诏司马羕、王导、卞壸、郗鉴、庾亮、陆晔、温峤辅佐朝政,这些人里就是没有他。去年北边石聪率军进攻寿春,他多次上表请求朝廷派兵援救,但朝廷没有理他。直到石聪久攻寿春不下,进犯淮南诸地,杀掠五千多人,建康大震。才命王导驻军江宁,以抵御赵国。历阳内史苏峻击退石聪后,朝廷准备在江南修筑涂塘以防御赵国。这种事又故意弃你叔爷不用,他似乎很是恼怒呀?”
“……他比不过祖父。”黑衣少年摇摇头,“希望他不会做出蠢事。”
“呵呵,那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了。庾亮欲削苏峻兵权,苏峻不应命,并联络你叔爷以讨伐庾亮为名起兵。你也知道他对朝廷怨恨已久,居然派你爹与淮南太守许柳领兵与苏峻会合,看样子他是要
动手了。”少女得意地说着她所得到的消息,古灵精怪地笑着。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黑衣少年皱皱眉头,严肃地问道。
少女轻松地挑眉道:“你怎么想我不管,总之我才不要做权贵的附属和装饰品。我要证明我能凭自己的能力去开闯天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爱自己喜欢的人,宁死而不悔。”
“纪蓝儿。”黑衣少年顿了顿,才说道,“多谢。”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拿起剑转身要走。
“诶,等等!”纪蓝儿叫住他,“你不会打算去阻止他们吧?”
“终归是血亲。”黑衣少年简单地回答了她的疑问。
“祖颜泽,我的魅力就这么小,上我的地盘,连杯酒都不喝就走?”纪蓝儿嗔怒道。少女花颜娇俏活泼。
黑衣少年祖颜泽站在那里停了一下,转身放下剑,举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等再拿起剑时,剑上多出一串剑穗,上面有一个漂亮的红色盘长结。
祖颜泽的目光一顿,稍稍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纪蓝儿。
“随便编了一串,看你没有剑穗正好送你了。”纪蓝儿若无其事地挥挥手,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祖颜泽微微颔首,没有拆下这串剑穗,拱手告辞。
—————————
“叶浩然,你最近总在发呆,想什么呢?”白猫抬爪舔舔,懒洋洋地晒太阳。
叶浩然坐在窗边,慢慢摸着膝上的白猫的皮毛,淡淡开口道:“我想起你当时是如何忽悠我的。”
“……呵呵,我从没忽悠人!”白猫干笑两声。
“你……想活下去吗?”叶浩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如同广告语的话,由于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其效果相当诡异,“少年,和我签订契约吧,我能立刻带你离开这里,逃离他们的追杀,享受非常划算的时空之旅。只要付出你的气运哟!”
“你看,我哪里忽悠人了!”白猫义正言辞地抗议 。
叶浩然拎起白猫到自己的面前,眼神锐利地盯着白猫:“你从没说过会遗失记忆。”
“咳咳……叶浩然,你……你冷静!”白猫挥动着爪子,连忙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追杀你的人追来了,你下一秒就直接同意了呀!”
“所以是被你忽悠了,差评。”叶浩然随手把白猫丢在榻上,双手扶住窗框,看向外面的天空,“为什么会是京口?”
“祖逖也曾率部屯驻京口,你和这里有点缘分呢。”白猫不负责任地回答,“你在这里有一段因果,赖在客栈算什么?为什么我们还不去问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京口?”
“你终于认识到你在时间上的缺陷。”叶浩然淡淡道,“谢玄尚未建立北府军,这里还不是北府兵的大本营,时间上应该是我们离开的那个时间点的二十到四十年前。”
“哎呀,我们去吃饭喝酒,随便打听打听?”白猫暴露了它想尝鲜的目的……
叶浩然瞥了一眼白猫,走到塌前抱着它下楼。
——————————
“凡我祖氏此脉,终身不效晋朝,君已负我等,何需不负君!”怨恨的声音沙哑而狠戾。
“荒唐!”祖颜泽拔剑出鞘,直指堂上之人,全然不顾辈分之差。
“叔父勿恼,阿玖这孩子从下被我爹宠坏了。”一人立刻站了出来,先对堂上之人颇为恭敬,又对祖颜泽很是恼火,“阿玖,你放肆!还不快向你叔爷道歉!”
祖颜泽面无表情地平淡道: “造反也要有本事。”
“不要
以为三哥生前最宠爱你,就可以得意忘形!”堂上之人神色阴冷,“祖家现在是我说了算!把他给我关起来!还有你,把你儿子给我看牢了,不要让他出来捣乱!”
——————————
客栈的人不多,这个时刻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
白猫带他离开刘裕那边后,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京口这个地方。
刘裕曾经向他提起过的故乡,不知道这个时间点他是否出生?
叶浩然坐在靠窗的位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白猫低头喝着叶浩然帮忙倒的酒,啧啧有味。
“老板,你这里还有多余的客房吗?”一把低沉舒缓的嗓音从门口传来,不似少女那般清脆,却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老板都忍不住心神一荡,愣愣笑道:“有,自然是有的。”
这女子已不再年轻,轻易看出她绝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却依旧有一股天真烂漫的意味。湖水绿色贴身衣裙加上束腰的七色宽彩带,她的腰间佩戴了一把普通的长剑,剑上的剑穗已经褪色,不知用了多久。周围人只被她撩人的体态和美好的曲线吸引,没人注意这些。
“我要一间上房,麻烦帮我把行李送上去。再准备些晚饭,我在底下吃。”女子低低笑了笑,抬头扫了周围一圈。每个人都觉得她看自己的那眼与看别人时完全不同。
女子的目光落在叶浩然的身上时,顿了顿,她只能看到叶浩然的侧脸,然而一个侧脸已经让她吃了一惊。
女子蓦得快步走过去,接近叶浩然。
看着窗外的叶浩然觉察到有人接近,漫不尽心转头看来。
两人一刹那间看到了彼此的长相。
纪蓝儿……
她已经不再年轻,看上去三十左右,但叶浩然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应当更大了。
她虽一付烟视媚行的诱人情态,可是她的眼神清澈深邃,看着叶浩然怔怔不能言。
许久以后,她才不可置信地叹了口气:“你难道不会老吗,祖颜泽?”话语调皮。
叶浩然淡淡地看着她,随意道:“许久不见。”
——————————
“喂……祖颜泽!你果然被这群血亲害惨了吧?”纪蓝儿明媚的笑脸出现在祖颜泽面前。
祖颜泽波澜不惊地抬眸看她一眼,一点也不奇怪他为何会出现在祖家的暂居府邸。
“你那叔爷好不要脸。输给了赵国,居然还带着全家投奔石勒”纪蓝儿美丽的脸庞上全是不屑,“听听,什么‘祖侯远来,未得欢会,可邀集全家宗族子弟,来京一见’?这是明摆着要赶尽杀绝,知道你被他们看管着,走不了,我可是特意来救你的。现在赶紧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