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是第几次碰上江南的雨了。
细如花针的雨铺天盖地袭来,很快就将地面晕湿大片。千颜伞捏在手里和捏了块冰没两样,连伞上的青桥画颜图也不甚清晰,朦胧得隔了层霭。
白珠儿黏在伞面不肯落下,滴滴答答敲下一串音符,雨水湿哒哒地亲吻绣花鞋,衣袍也不曾留下污垢。
百年前,离开一品香时,京城也是这么场雨。
伞青瓦踏上断桥,动作轻柔地抖去伞上晶莹。
任珠珞布满青丝,静静敛眸远眺,一把千颜伞,静候一人。
那人问过她一个问题。
他问她:离了一品青楼,四方世界,何为汝家?
百年更迭,伞青瓦已然忘记当时回答,只记那时一方素伞将霏霏细雨隔绝在外,玄衣男子拭尽她眼角珠泪,似怜非怜,如视娇花,怎敢损分毫。
“师娘?师娘?”
玄玑软糯的声音夹杂斜风细雨的低声呜咽,模糊得不甚清晰。
伞青瓦大梦惊醒,茫茫然低头,瞧向攥住她裙角的少女。
“师娘,你在等谁呀?”
少女有一头如缎的发,忍不住让人想揉一揉,前端发丝微翘,顽劣不肯顺从。
与五官还未长开,伞青瓦站在一起显得稚气未脱,委屈巴巴攥上伞青瓦的裙角,奶软十足的声音脱口,朝伞青瓦撒娇。
镜扶桑,龙主五女,龙后在世时最后一女。
深受龙主溺爱,兄姊也都护着她。
打小顽皮不听教,变着花样折腾一干老臣相,有次墨客星君偶然路过,她将流苏璎珞掷在星君发梢,被星君捉住,好生教育。
墨客星君挥笔赐字。
此后,龙五公主镜扶桑,字玄玑。
伞青瓦拢起密杂的白珠子,低声笑了数下,没有回答玄玑的问题,她的笑里混杂些许悲凉。
在等待什么?还在期待什么?
等待一缕尘归故里的玄色,踏山水一程。
回眸望江南的雾气妖娆,隔绝朦胧,一抹看不透的清浅,掬一捧雾水莲花?
还是期待一句扰了半世贪欢的靡靡之语,不可放下,不可重来的蚀骨贪恋,仿佛拨云见日,那人玄色依在,眼波清澈,拂去她发角湿意。
“何处,为家?”
就像断桥残雪,执着不肯轮回的白衣幽影,等待千年前,送上一把油纸伞的青衣书生。
就像临国百年前,劳费人力物力,倾心打造二十年的琉璃宫,掩埋临帝百年的秘密,等待一位不爱他的和亲公主回家。
就像十二月瑞雪,韵绝仙死而复生,飞升为宫寒殿小娇娥。邪教教主血洗南源,在南源种满了鸢尾,等待真心对他的,背负不堪血缘的红衣女子。
就像她伫立江南,因为一个不该存在的口头约定,等待一位不归人从彼岸归来,一身玄色,一抹清浅,一捧雾水莲,朝她微笑。
“几弦……”
伞青瓦抚过栩栩如生的图画,又被凉意惊得瑟缩一刹。
普天之下,哪还有什么玄色?
六重天禁制忽明忽灭,若隐若现,隐隐有破碎之迹。
青丝玉雪自燃,业火窜上凤栖梧桐,百鸟朝鸣,禁制不堪重负,咔嚓破碎。此番异象惊动众神,观世镜中见葬凤楼玄锁断裂,显是被强行破除了禁制。
众神惊怒,纷纷展开观世云海将葬凤楼仔细查来。
——葬凤楼里,连一寸枯骨,一汪血水都不曾有过。
卿氏踏雪泣不成声,跪九霄朝
阳殿。
九重天上下,百十来仙神,惊者有之,怒者有之,笑者有之,悲者有之,唯雪帝面色如常,抬手示意众神散去。但,与公子卿相识一场的人,根本不愿离去,月华也不强求,凝眸注视伞青瓦,让她寻查魔族圣女的下落。
“千流霜失于江南,卿即刻去查,魔君……吾自可定夺。”
雪帝一句话交代,连多说一字,多停一刻都不情愿。似乎根本不愿为此等小事停下步伐。
“月华!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感觉吗?”
卿氏踏雪怒视伞青瓦面前的素衣女子,质问脱口而出,不计后果。
一席素白的女子有倾城之色,却似不曾听见卿氏踏雪之言,极尽冷漠。
九天雪帝,月华。
窥见雪帝真颜的仙神道,月华是冰冷圣洁的广寒,容颜倾世无双,但她心性冷漠,寡言少语。
“自择之,结局自料,与吾无关,问心无愧。”眸里毫无波澜,甚至连脚步都没有踉跄一下,不知道还以为是死了个不相干的祸害。
月华往前走了数十步,才轻飘飘撂下句话:“区区混血鹿妖,犯上之罪,吾仅放过今日一次。”
一席素色,逐渐远去。冰冰凉凉,苍白无力。
“我不曾等谁。”她自欺欺人骗道。
伞几弦,你等待的,永远都不会来了啊……
八角千颜伞微斜,一人一伞一江南。
何处……为家?
“师娘,你是在等师父吧?”玄玑眼角泛红,哽咽出声。
明明是疑问,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去确认,去证实。像抓住最后稻草,才能不那么难过。
玄玑说。
“除了师父,还有谁能让师娘这么难过?”
风轻云淡的表面伪装被撕开,露出里面狰狞伤口。自以为痊愈的伤痕在歇斯底里下,逐渐腐烂,溃不成军。
“别说了,玄玑。”
伞青瓦垂着头,小声喃喃。
她站在桥上,只觉冰凉刺骨,感受不到风携来花香缕缕,唯有冷雨铺面,散了一腔诗意。
玄玑松开抓着裙角的手,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玄玑,师娘二字,以后还是不要叫了。”
伞青瓦鬓间青丝乱了,玄玑根本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在这一字一句下,感受到伞青瓦阵阵恍惚。
“玄玑不要!师父心悦雪帝又怎样,玄玑才不要九天的雪帝!几弦姐姐,你是玄玑唯一的师娘!”玄玑惨白着脸,后退数步稳住身形,固执地否决伞青瓦的提议。
玄玑啊……
你师父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
伞青瓦不无苦涩地想。
当年星君阁未倒,四国皆有墨客星君信徒,无人敢言他半分不是。
墨客星君玄衣墨发,抬腕垂眸间,扫尽人间四十景色。百家仙子甘愿修至九重天,在墨客星君面前舞一曲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