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是你落下的花吗?”
满地葬花被轻轻掬起,横在眼前。
少女莲步微移,衣上苏落叮当作响。她画着精致的梅花妆,杏眼藏三分情愫,确有勾魂慑魄之姿。过分纤细的手藏在素雪的衣袍下,薄薄一层鲛纱,以金丝绘线,玉纹勾勒,让人惊觉七分出尘的同时,还不免赞叹其绣艺绝伦。
少女递来绛红的曼珠沙华,如魔怔般慢声呢喃。
芸芸众生的苦与乐、悲与欢、笑与泪,该了的债,该还的情,消散在一捧残花,一句轻呢问答中,化作冥界幽幽鬼火,一笔勾销。
她复问:“公子,这是你落在此处的残花吗?”
身后,是静绽了千年的花儿。
从远处看,像极了鲜血淋漓的地毯,延绵一路,引世人度过一世蹉跎。
彼岸尽头有女唤醉折。
立此处百年,候不归之人。
公子卿不动声色向后退去,没有接花:“某,未曾在此地留有落花。”
白衣女子杏眼映出一席玄色,端详他许久,似是认出了他,露出千年来第一个笑。她抖落满身残红,话到嘴边被强行咽下,朱唇微动:“久违。”
“不敢。”
万嘉阁落下的旧伤未经医治,神魂被打碎,又耗时数月脱离青丝雪掌控。
公子卿心性大减,险些压不住体内翻涌的魔性,堪堪掩去眼底萧杀,面上不显分毫,朝醉折作揖。
“承星君恩泽,夫君得以残喘。小女子怎敢受这一礼。”
醉折将曼珠沙华洒向水面,血色的花瓣在三途河水上漂浮,转眼被河底水鬼分食干净。
“一介亡魂,难报星君大恩。水路颠簸,小女子愿以魂兮一缕,化一方小舟,帮星君渡河。”
云雾缭绕中飘出一方小舟,由远及近,摆渡人将船桨斜靠舟上。醉折面色苍白,朱唇轻抖,笑着往后退去,示意公子卿上船。
未过三途河,不知轮回苦。
渡三途河要六文钱。
未携六文钱的游魂无法渡河,无法渡河的魂魄,在轮回驱使下,便会选择涉水而过,可三途河水没有浮力,其中还包含着腐蚀灵魂的毒。
水下的亡灵不得安息,永远无法上岸,伴随无法转生的苦痛和彻骨冰冷的三途河水,使他们对还有轮回希望的灵魂产生妒忌。他们会拍击渡船,让船上灵魂跌落水中,只要有灵魂落水,便一拥而上,将其拉入河底,变成和他们一样受尽折磨的鬼魅。
承亡灵醉折一魂的舟,在急速奔流的河水上稳稳驶过。
期间也有游魂想拍落这小小一船,还未凑近就被彼岸花馥郁的香气逼退,再不敢造次。
公子卿似有所觉,回眸望去。
彼岸层层叠叠,白衣女子静站水色天间,无声无息,像极了误惹尘缘的遗世仙。她紧拥满手落花,拥得一世缱绻,静待千年前的赠花人。
拒我葬花兮,魂归忘川兮。
小舟顺着三途河,奔进忘川河,忘川水呈血黄色,里面净是投胎不得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冥界有河,其名三途,三途直流,其名忘川,忘川有桥,其名奈何。
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
此桥为界,重塑新的轮回线。
摆渡人将小舟搁浅桥头,转身对公子卿作揖:“小姐命奴将公子送入忘川,三途河已过,接下来的路,小奴道行微薄,无法送公子轮回了。”
他低声道了句谢。
沉沉死气扑面袭来
,隐有女子抚箜篌引曲: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青石桥面忽地化成一片汪洋火海,到处是残肢断臂,数千百姓流离失所,数万亡灵不识轮回路。处处荒冢哭坟,将军折戟,帝王失权。数十只鬼手拔地而起,扭动着数位不多的血肉,向玄衣书生抓来。
公子卿稍稍往后退了步。
“哟~好俊的公子儿,从何而来?”红衣美人舌尖轻舔十指蔻丹,扒拉在公子卿身上,往他耳边吹气。语调暧昧甜腻,可红衣女子狐面下白茫茫两个骷颅洞,不见丝毫情动。
白衣少女扶正狐狸面具,指抚箜篌,奏曲《春江花月夜》。
画皮女——生时被人侮辱、欺负、蹂/躏的女子,愤恨而死后,化成厉鬼向人索命。因为只剩下一堆骨头,所以会用人皮伪装自己。
忘川有白姬、画皮女二鬼,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可见。
“姽婳,松手。”熟悉的语气使白姬一惊,箜篌曲误,变得杂乱无章。她却顾不得这些,赶忙往身侧瞥去,迅速红了眼眶。
“是……公子?”
姽婳一愣,本能地从他身上跳下。
唯恐狐面下的本体会吓着公子卿,随抬手,化出原本模样。
公子卿不愿多言因何变成如今这般。微微颔首,算默认身份,转头问白姬:“奈何桥分上中下三层,某可是过下层?”
白姬攥紧裙角,眼眸含泪,咬唇,扭头拒绝回答。妩媚动人的画皮女挡在白姬面前,朱唇如血。摇头否认道:“并非。”
戴着狐狸面的曲女讶异地抬头。
“公子乃上层。”
画皮女笑曰,递给白姬一个眼神:“阿桥,这次可莫要弹错。若惹得公子心生不喜,奴家可救不了你。”
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来生都同陌路人相见不识。
跳忘川河,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若心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重入人间,寻前生最爱之人。
桥上亡灵千万,日夜游神见了公子卿,拱手作揖以礼。
公子卿扯几下嘴角,再也无法如当年一般,与之寒暄一二事,或偷判官一壶酒水,倒入忘川。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桥尽头,立着望乡台。
公子卿数千万次见到世人登上望乡台,泣不成声,现下有些好奇,他自嘲一笑,心想:‘三途河判本尊罪大恶极,不知这望乡台,又能瞅见什么场景。’
想着如此,他往望乡台中瞥了一眼。
这一眼,如坠冰窟。
三千年前,风帝寒楼病危,召月华于正殿密事。
书生踏过九十八天阶,击退朝阳殿外神使二位,正欲踏上第九十九天阶,久久停留在第九十八天阶,不愿上前。
公子卿顿时失了浑身力道,亦如当时的他,踉跄跌落九十八天阶,狼狈如斯。
却,甘之若饴。
彼岸路,三途河,忘川河,奈何桥,望乡台。
接下来是……
“彼岸有女唤醉折,若她递出一株曼珠沙华,只需欠身婉拒即可。轮回不易,莫要惊扰了她。”
孟娘将满碗甜酿递给游魂,指沾些许汤汁。
她腾出一只手遥指远处。公子卿顺着指尖瞧去,忘川漭漭,彼岸尽头,隐约有一角白衣在花叶中翩跹。
公子卿从孟娘手中顺了碗汤,玄衣被冥间腥风刮起。
他
仔细打量碗中澄澈汤汁,碗中甜汤澄清如水,顿时感觉食不下咽。
他将满碗甜汤倾尽,满是嫌弃:“亡灵醉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惯人间美味,怕是不愿饮寡淡的汤汤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