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他还嫌不够，又道：“依本君来看……冥府汤汁，委实无味，若是本君来到地府，定要掀了这四角方亭。”

孟秋伊被他没心没肺的一番话说得直翻白眼：“星君尚在九霄，人间信徒千万，吃惯山珍海味，冥界清汤寡水，自然入不了眼。”

公子卿像是听不见话里讥讽，点点头满是赞同：“人间珍馐多如牛毛，本君闲得慌才来你这讨忘川清茶一杯，武判官性喜淡酒，本君喝得不太习惯，倒是便宜忘川河中水鬼。”

孟娘想起许复近日失误。冷哼几声，手中动作没停，娴熟地给亡灵倾上满壶甜汤：“许复近日失误连连，连带崔珏也被搞得心烦意乱。阎爷训他不下十遍，原是星君搞鬼。”

“看来姓许的没了酒是真的不行啊，我刚刚还听双煞提起他。”

公子卿乐了，兴致勃勃之余连星君架子都懒得摆，一拢玄衣，他挑眉道。

墨客星君批完凡世王侯将相的命格。闲来无事，找鬼差寒暄一二。

还未过三途河，他便听见黑白无常小声议论，说许复近日失误平凡，写错几人命格，被阎王揪着绕了阎罗殿五六圈。

那时墨客星君还在想，是不是武判官看上一貌美女鬼，求之不得，所以犯错的严重。

没想到……

“至交一场，哪天你自断轮回，小女子自会在你坟上浇壶甜汤。”

孟秋伊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一壶甜汤洒向玄衣人。

后者灵巧闪避，汁水未曾溅及玄衣，倒是身后亡灵被甜汤泼一脸，瞅见孟小娘子似要吃人的目光，墨客星君愉悦至极，落在孟婆亭不远处，挡住又一个亡灵的轮回路。

他开玩笑道：“若哪天，本君不幸坠下九重天阙，还请孟娘多多担待，勿要在碗中加之蜜饯，你知道的，本君素来不喜甜食。”

“孟某尽量。”

孟秋伊目光扫向他时，隐隐带了叹息。

当时不过一番玩笑话，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熟料，世态炎凉。

墨客星君弃之神躯，坠九重天阙。

冥间得知这一消息，众鬼皆惊。

判官笔下墨撒千余，孟娘抖落满碗甜酿，醉折长跪彼岸七日，黑白无常无心搜魂，日夜游神无心奈何桥。

当事人浑然不知。

他近似麻木地走下望乡台，对身边一切惘所未闻。

四角小亭浮现眼前。

亭中坐一女子，冷淡而迅速地将甜酿递给亡灵，冷看他们饮下汤水，忘却前尘，各自走向不同的命运。

数百亡灵争先恐后地涌入狭小的亭子，女子身旁被围得水泄不通。

公子卿看他们饮下一碗甜汤时，眼角酝开一滴珠泪，随后麻木地走入轮回道，重获新生。

墨客星君曾问过许复，孟秋伊的甜汤有何功效，引这么多亡灵前仆后继。

明明他趁日夜游神闲暇之日，二鬼一神围成圈好奇地讨论这碗汤汁。

最后得出结论，寡淡而无味。

百忙之中的许判官神秘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都形同陌路，相见不识。星君乃神，不算世人，这孟婆汤汁，自然算得上清汤寡水。”

那时的墨客星君，觉得许复是有意耍文弄墨，甩袖而走。

不日

，差神使送来副对子，弄得许复哭笑不得，怕不收而激起星君的小性子，又去惹崔珏不快。于是，无奈地接下这副对子，挂在正殿。

当时的墨客星君，友交四界，酒尽四方，随手渡世人疾苦，空有一身傲骨。怎懂许复所言所指之意？

现下回想，只叹当时年少风光。

“饮下这汤，早入轮回，免了苦处。”孟娘声音一如百年前细声细语，不仔细听就会遗漏这句别样的关心。

他接过孟秋伊递来青花瓷碗。

虽说孟婆汤是由忘川水混杂人世之泪酿成，但在他看来，依旧是一碗清水，碗底青瓷清晰可见。

他微微一笑，一再确认旧友一切安好。

不似其余魂魄大口吞咽，不紧不慢饮下一碗忘川水。

孟娘心感异样，抬眸望去。

——面前这一缕亡灵，魂色相对其他灵魂，要黯淡许多，前世定是个不获安生的青衣书生。

就算孟秋伊自称看遍人间绝色，此时也不免感叹。

面前之人确实有副上好的皮相，若此人生得女儿身，定是个惑世妖孽。

孟娘细细打量他的同时，公子卿也饮尽了这一碗忘川水。忘川水亦如从前饮过那般，寡淡无味，公子卿大大方方将青花瓷碗还给她。

临走时，回眸对孟秋伊温和一笑。“孟娘可还记得，许过某什么？”

孟秋伊手一顿，本欲脱口的质疑消声灭迹，她想起百年前，许给一人的玩笑话。

“若是哪天，某自断轮回路，孟小娘子自会在某坟上，浇壶甜汤。”

书生温润的答案，与记忆里的答案，一模一样。

青花瓷碗碎裂，甜汤落地。水花四溢，溅湿书生的衣裳，干涸的血迹遇见忘川水，显了原本模样。

孟秋伊瞳孔倒映出公子卿残损神魂。

他一席玄衣倾尽血泽，显然未经药理，八十玄锁不知何时又缠上身躯。

可，就算这般狼狈，面前之人却风轻云淡，仿佛神魂碎裂，身躯尽残的人并非是他。

这与百年前喝碗汤都面露嫌弃，因许判官答非所问而负气离去，第二天赋诗赠许复的墨客星君，又似是两人。

“墨客……”

孟秋伊不愿承认面前看不出表情的书生，是那个在九霄三千年还学不会收敛性情的星君。

但本心告诉她，面前之人，确实是百年前的故人。

“世人皆叹轮回苦，不知长生苦楚。”公子卿不打算点破，转眼换上无奈神色，一一拾尽孟娘失手打碎的青瓷。

他本想与百年前同这位好友谈笑，但，现如今，只能勉勉强强牵几下嘴角，笑不出来。

孟秋伊看样子也无心叙旧事一二。

“墨客……”

你不该来这的。

百年更迭，墨客星君也学会收敛性情，不再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引有心人算计。孟秋伊与之交友，不到片刻便已看出，也不止一次委婉提醒。

但……

若她和许复早知他如今模样，还不如让他在九霄肆意三千年。依旧未见红尘，不识长生苦楚，百年后，还是那个墨客星君。

世人只羡长生，而不习仙术，最是不知长生苦。

一瓢忘川水，诉不尽长生苦楚，因为太苦，仙神饮过，自然无味。

许久之后，孟秋伊挥了挥手，强行噙了抹笑，去扶公子卿。

她凝视墨客星君一双眼眸，许久后，在里面瞅见即将压不住的暴虐，只觉眼中生涩。

公子卿

倒没有半点难过的意思，捂住孟小娘子眼眸，在她耳边轻轻道。

“别想了，好吗？”

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