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风华台,一切宿命的终点。
缚神锁层层缠上玄衣书生的身躯,如同吐露漆红小舌的毒蟒,甩不开,躲不掉。
奉命羁押的神使,每隔几刻便会嫌弃地瞧上他几眼,嘀咕两三句,挥手继续赶路。迎上天司官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厌恶,面容清俊的书生不甚在意地叹息:“废物。”
啪——
长鞭落在书生白皙的脸颊,擦出一道血痕。
夜司仪天性暴躁,他怒极反笑:“星君羽翼丰满,自然看不上九霄的小庙子。”
“不识好歹!”
“可笑。”
玄衣书生愣了愣,嘴角缓缓地,勾起一个笑。
伸出舌舔去渗出的几滴血珠,看上去一派风淡云轻,仿佛刚才轻狂之人,并非是他。
“汝也配斥责本君?”
“你!!”
天司官抬臂拦下夜司仪,示意躁动不安的神使们安静。他凝视天际片刻,估摸着在推算时间。瞅书生一眼,无悲无喜,如见死物:“莫要误了时辰。”
其余的,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夜司仪急忙收敛笑容。
攥紧锁链扯着墨客星君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将墨客星君各种痴心妄想,妄图策反之类想法斥责。路途漫长,遥遥无期,玄衣书生无聊,侧耳听了片刻,竟开口反驳,气得夜司仪摔鞭,不再理会他。
目及之所,皆是素白。
七十二风华台逐渐,显现出苍凉一影。九重天万载光阴,百千年间的荣枯,恍若南柯一梦,不值一提。
念虚涅君手捧一纸诏书,停在神使面前。
他抬眸,似有失神地注视玄衣书生,握紧小小的卷轴。“你可认错?”
玄衣书生瞅他一会儿,俏皮地眨眨眼,拱手,语气无辜:“本君何错之有?”
他敛了笑意,撇头不言,凝视面前好友。
退后一步。
念虚却已看透,心知劝阻无用,只得苦笑:“珍重。”
“自然。”公子卿沉默半晌,怅然低头,道:“可惜了清澜桂的念女花酒,来年开春,再也尝不到清氓仙的手艺了。”
语罢,书生不在停留。
独自一人往七十二风华台走去。
三生台,三世路,断轮回仙魔路,恶鬼缠身。
永生永世,只能成为一介凡生。
公子卿跪于高台,任由枉死的恶灵围着转悠。互相推搡着讥笑,有些胆大的鬼魂甚至上前戳他的面颊。
自伤一剑,凤承十里,万里梧桐尽数凋零。
曲尽芳华休,谁人欲语,泪千行。
数千万恶灵从风华台涌出,互相踩踏,互问互答。
“是魔是仙?”
“是仙是魔?”
公子卿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处,咽下喉间一腔腥甜,故作轻松地喃喃。
“与你而言,我与万物有何区别?”
如墨的眼眸显现魅惑的紫色,华丽而妖异。万魔不敢上前,书生拖沓着满身血迹,一步步迈向七十二风华台的顶端,白衣女子端坐下方,冷眼观望。
玄衣书生止了动作,微微一笑,不知笑谁太过天真。
“与你而言,我与万物有何区别?”
“不曾。”
一地落花染倾红,不见星君踏月来。
第一重幻境,逐渐消失。
苏九歌嘴角溢出斑斑点点的绛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眸,狼耳颤颤。
像是第一次才真正认清楚面前人的狰狞面目,玉面狼王咳出一口血,惨然道:“凤瑾瑜。为何?”
凤族独有的琉璃火炸开绚烂的烟霞,凤小主栖于梧树,白嫩嫩的脚丫子乱晃。
她眯起眼,脸颊嫩得可以掐出水,吐出的字却骇人至极。“早闻星君心悦雪帝千年,若星君一步三跪进入我凤止宫,本宫便燃尾羽救月华重生,可好?”
盛满念女花酒的流华瓶碎裂,清氓在念虚涅君面前,饮尽杯中毒酒。
江枕秋携了株曼珠沙华,递给心悦许久的戏姬。
将戏姬搂进怀中许久,他艰涩道:“鬼差渡满三千魂灵,方可重入轮回,我却不愿。最是人间锦瑟意,蝉儿,你何时才愿与某,共赴黄泉……”
白姬轻抚断桥素雪,落一行清泪。
随身千年的油纸伞被弃之不顾,断桥上,墓坟旁,翩翩起舞。
崔珏觊觎孟小娘子的甜酿,准备偷一碗解馋,谁料许复路过,抢走一饮而尽。
谢七爷笑眯眯地跟着八爷路过奈何桥。
孟秋伊全程冷漠脸,坐在凉亭内饶有兴趣地瞧文武判官互掐互损,最后两人被阎王爷以不务正业为由,丢进判官殿好好锻炼几天几夜。
九重天阙,朝阳殿,君临台。
世间最尊贵的白衣女子面如枯槁,憔悴不已,她拈起一枚绛色的玉棋,朱唇轻启,低声叹息:“天道……不仁。”
国破刚满一年,性子温婉的和亲公主身披红嫁,亦如七年前来到不属于她的故地。琉璃宫微光闪烁,四周大火延绵。梳妆镜,淡抹胭脂,细细描眉。
眼里隐有泪光闪过,公主问:“这身嫁衣,好看吗?”
三尺素雪剑破开皮肉,那么准,那么狠。
执剑人的手,那么平,又是那么稳。
月华从书生身后慢慢站起,抬手抹去唇角几滴漆红。
一点点抽出雪色剑刃,眸里不见丝毫怜悯之意,亦不曾回望书生。她抖落衣上露水,朝着抱臂观望这场好戏的鬼帝莞尔。
“如何?”
“好吧,孤得输不枉。”
流似倒是应得痛快,一双异色瞳子在公子卿与月华之间流连。他眯了眼,开口时字句里暗藏讥讽:“孤看来,在收买人心方面。无论是君寒楼也好,孤之旧友皓千殇也罢,比不上雪帝取舍时的三分魄力与果决。”
月华稍稍整理几下凌乱的白裳,面色不变,凝视鬼帝妖冶无比的异火琉璃瞳。
“鬼帝莫要忘了答应吾什么。”
“这是自然。”
流似闻言,摸把脸颊,像只偷腥的狐狸笑得愉悦。
“孤以生死薄起誓,四界百年内无杀戮,无纠葛,无争端,太平安和。若不然,魂飞魄散,四界不存。”
“交易已成,雪帝请回吧。”
鬼帝懒洋洋摆手,生死薄在空中哗啦啦翻动,白纸红字,看上去好不渗人。
月华将三尺素雪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开始清点九霄伤亡人员。
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往玄衣书生那儿瞧上一眼。
公子卿无端觉得冷。无法用情感去揣摩、斟酌的森骨冷然。
九霄随口作词,惊才绝艳的墨客星君,终是失去了任何能表述此时复杂情感的词句。
——与你而言,我与万物可有半分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