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音走过一条条交错的小巷,白裙带着风。隔得不是远,桃煦依稀感觉闻到了她身上清新的味道。
夏天来了,可是,仍旧很冷啊。
桃煦裹紧了他的外套,前面走着的女孩却在这时忽然转过身来:
“你跟着我干嘛?”
故作凶狠的表情,像是呲牙咧嘴的小兔子。
桃煦愣了愣,远远地朝女生翻了个白眼,继续向着前面走去,直至和她擦肩而过:
“神经病”
轻飘飘的三个字,竟成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桃煦的爸爸是个杀人犯。
这是班上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
所以,会在垃圾桶里找到自己的课本,课桌上出现一些恶意的涂鸦。孩子的爱恨总是如此分明又幼稚。他们孤立他,嘲笑他,却又不敢和他正面发生冲突。
翻开从讲桌上找到的课本,桃煦的目光黯了黯。
“一起走吧?桃煦?”
许舒杨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他从后桌探过身,伸手搭上了桃煦的肩膀。
这样亲密的动作让桃煦很不习惯,他朝旁边侧了侧,不着痕迹地将那本被写满了不堪言语的课本塞进书包里。
“你找别人吧。”他听见自己说。
“哎……”对方叹了口气,却又不死心似地补上一句:“那你记得来我家啊,我妈做了糖醋排骨呢……”
尾音在空气里渐渐远去,许舒杨被另一个男生拖着离开了教室。桃煦转过头去看到那个男生跟许舒杨说了什么,然后许舒杨张牙舞爪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忽然朝桃煦看了过来。即使隔那么远,桃煦还是感觉到了那个眼神所带着的情绪——
同情。
在班上,许舒杨是极少数不对桃煦带任何恶意的人。
他家就住在桃煦家隔壁,很近,近得能在半夜听到他妈妈的咳嗽声。
印象里那是个很勤快的女人,无论是家务还是工作都能做得很好,热情不拘小节。
她对同样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桃煦妈妈抱着百分之两百的同病相怜情绪,所以即便是每次的好意都遭到了无视或者白眼,她依旧会在第二天扬起笑脸。
热情开朗的许舒杨妈妈,和冷漠的桃煦妈妈,形成了鲜明对比,连儿子也是如此。
桃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狭小的居室里,昏黄的灯光投射下一片朦胧的光晕。
人影坐在光晕中间,灯光模糊了她的脸。
桃煦感到一丝眩晕。揉了揉眼睛,晃眼的光线下人影起身进了厨房。
“妈……”烧排骨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女人出厨房后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苍白,疲惫,沉默。自从爸爸入狱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她笑过。
桃煦回想起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饭的场景。记忆因为太遥远而浸满了模糊的暖色调。
爸爸将一块鸡肉夹进他碗里,一边听着妈妈的数落一边乐呵呵地叫他多吃一点。
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又怎会去杀人呢?
桃煦吃掉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将半边没动过的用保鲜膜封好放进橱柜里。然后收拾碗筷洗了碗。
从厨房并不太干净的玻璃窗往外面看去,桃煦皱了皱眉。鬼鬼祟祟的人影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
十五六岁的小女生在暗恋着那么一个谁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想去了解那个人,得到他的关注
。
但宁音尤其大胆了些。
虽然跟到别人家外偷窥……啊不对,是观察。确实是不太好,但是,只要不被发现,应该就没关系吧?……
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宁音心安理得地缩在许舒杨家外的树后往里面瞅。她对面的那扇玻璃窗大而明亮,映出窗子后母子俩的身影。
宁音的父母一直都很忙,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即便是一家人都在,也不过匆匆吃个饭。
大人们总有着不同的借口敷衍。有时心血来潮问一两句女儿的学习,夸奖或批评,然后又各忙各的去了。
从小到大宁音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饭做焦了也只有自己下咽。
妈妈给她买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可宁音从不带着它睡觉。
那只熊的眼睛像墨一样黑漆漆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总觉得它会盯着她,然后将她吃进肚子里。
久而久之宁音就会想,要是有一个姐姐那该多好啊。
她孤单的时候姐姐陪着她,不会再是没有生气的玩具熊,要将她吃掉。
然后,许舒杨出现了。
那样一个干净的男孩对她笑得温柔,宁音瞬间觉得整片天空都跟着亮了起来。即使对方根本不知道他下意识的那个笑容给女生带来了多大改变。
从此姐姐变成了哥哥,宁音甚至在梦里梦到过他。
但当她从梦里醒来,只有毛绒熊睡在柜子上,早餐摆在桌子上。偌大的家里仍旧是她一个人。
“你在做什么?”
当桃煦的声音突然出现的时候,宁音明显吓了一跳。
偷窥被发现。她回过头去,很夸张地拍了拍本就很平的胸口:“是你啊跟踪狂!我没干什么啊!”
……谁信呢。
桃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家里走。宁音忽然追上他:“哎等等……你家就住这隔壁对吧?”
…………
没有回答,男生的背影充满了冷漠与疏离。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冷淡啊……”
女生站在黄昏的大树下,看着前面的那个背影,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
***
在家附近看见宁音,其实是意料之中。
女生身上莫名其妙的坚持,总让桃煦觉得可笑。
她总是用那些拙劣的方法表达着喜欢,无数次走廊的“偶遇”,排队打饭“碰巧”帮个忙,无数次图谋不轨的相遇、巧合,最后真的跑到人家家外面来了。
宁音喜欢许舒杨,喜欢得大脑智商都喂了狗。
偏偏被喜欢的人没什么反应真的就以为是巧合了。
真是个悲剧。
桃煦用手抵住额头,铅笔芯折断了又按出来。
现在这个厚脸皮的“悲剧”正站在他旁边,和许舒杨说着几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
“你是几年前搬到这边来的?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你!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我老是演妈妈,你要是在,那就有人演爸爸了哈哈……”
……
再度折断的笔芯,最后一小截的笔芯脱出了自动铅笔的束缚,落到作业本上。
桃煦看着那截铅芯,没由来地吼了一句:“吵死了!”
突兀的声音,换来两个迷惑不解的眼神。
***
桃煦的书包夹层里,一直放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头花。
他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将这个蝴蝶结从小学二年
级留到现在,只因它的主人是宁音。
或许连女生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候的她,就像个小太阳似的发着光。
她戴这个很漂亮的蝴蝶结,像个小大人似的指挥着比她小的孩子,几个小孩兴冲冲地朝小河边去。
同龄孩子的游戏从不属于桃煦,可那次,桃煦鬼使神差跟了过去,却又怕他们发现,只远远看着。
——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孤独。他想靠近那光,又害怕会将他灼伤。
几个孩子先是疯了一会儿,然后将宁音围住。
桃煦站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那情况,着实不像是在游戏。
他分明清楚地看到,那些所谓的宁音的朋友,抢走了宁音的蝴蝶结,扔进了河里。
小孩们一哄而散,独留宁音站在河边,像个被遗弃的木偶。
桃煦那时甚至自私地觉得,宁音就该这样,这样孤独,这样暗淡。他就可以……和她做朋友了。
他走过去,沉默地站在她旁边,木偶发现了他,因为他们都一样孤单。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可一切都只不过是臆想。在他鼓起勇气走过去之前,悲伤的木偶动了。
她挣脱那些束缚着她的线,蹦蹦跳跳地朝着离他更远的地方而去。
宁音就是这样,即使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
桃煦在宁音走后顺着河找那个蝴蝶结。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终于在小河边的一丛枯草里发现了它。
蝴蝶结上的水钻染上了淤泥,桃煦把它带回家,一遍遍清洗。本想在第二天以还蝴蝶结为借口和宁音成为朋友,可女生已经戴上了另一个蝴蝶结。
他喜欢的女孩,从来都不肯等他。
七年。从九岁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他触不到的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