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不他妈回头了,就朝前走,超哥又在前头叫,说安妹快来,超哥带你打人了。
大哥也站他旁边,得带上那个一千八买来的大金链子,穿个黑的大貂。
余芳也在前头,都在我前头,余芳的失意,失意后她也没放弃,不都还活着呢么。
活着,攒钱,娶媳妇,盖房子。
“房子得他妈大气点,就得有个彩钢,彩钢房。”
余芳安静地在听,她又在听,而后说:“好。”
她都听着,有关于我的一切,又一切,我也看她写。我们就在炕上聊,眼前摆个小彩电,就着广告,我在同她讲话。
结婚吧。
结婚吧。
没啥彩礼,办不成宴,婚纱也买不起,婚纱和首饰就借小蛋他媳妇的,就随便挑个馆子,几个兄弟聚一起吃一顿,然后花九块领个证,十一块钱还能吃一碗麻辣烫。
要是超哥在,他肯定得起哄说亲一个,亲一个。
司机肯定搞那种虚把式,肯定得要我们俩宣誓,要我们说啥你愿意么,我愿意么这种破话。
还扯啥愿不愿意,愿意。
我实在开不了口向我爹娘要彩礼钱,琢磨琢磨,抓耳挠腮才抓出来最后的想法了。
这钱必须得借。
现在兜里这点破钱连彩礼都他妈凑不够,凑不够,就算有两年,两年我也他妈攒不够八万。
“喂,有钱吗?”
我嗫嚅着问。
那头向来语气差,总讲:“没了,别朝我们借,你哥结婚你还不知道?先前就说给你找媳妇彩礼钱你自己凑,我们给你垫吧垫吧。现在是你不结,现在我和你老爹家底就一万,你得自己挣啊,别混啥社会了,把余芳这么好一姑娘娶到手才是正事。”
总这样说。
我爹娘总以为我还他妈混社会呢,这次他妈就是没钱了来借钱,就想逼我让我再挣点,挣点。
可我他妈咋挣啊,我他妈没混了,钱呢?钱呢?飞鹤他妈能不能多给点?一天我累成那个狗样,一周也没见得有多少休假,怎么就挣这么少,这么少。
芳看我又红眼,便关了电视,仅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写:“不要担心。”
之前是我讲她不要担心,如今却是她要我别担心。
“别担心,别担心,刘安。”
她这样写,这样写,又扛起了许多重量。
她那纤瘦的身能扛什么?扛住一个麻袋的苞米样子,能摇摇晃晃地拎动一桶装满了的水。
她还能扛着我。
余芳,他妈的余芳。
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最近背着我偷着给人家当保姆,一月能有一千二,主要就管下午的班,那边人随叫就得随到,不过也涨工资。
她写。
“这样不耽误做饭,也不耽误钱,不是很好么?”
好个屁。
我都快他妈哭了,她轻笑着又写:“感动哭了?”
“被你他妈气哭了,操。”
芳好似有些无奈,连眼角也透出了些许无奈之情。
她的唇也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又笑着咽下了。
余芳又轻巧抬笔,在写:“我帮你攒,我们偷着来,瞒着我他们,我可以干活多挣点,这样我们一定能攒够钱。一定。”
一定,又是一定。真是一定么?我看着余芳,余芳将视线停在电视上,上头正播着她最近最爱的《我爱娜塔莎》。
能不能有重
新做人好好做人的机会?
我他妈和超哥和大哥一起好好做人,我劝劝他们,就让他们也来干这破活,拼你妈的破零件,一天能赚一百多。
社会这毒瘾大,还容易发作,一直也是的,每次干活都得想起超哥,以前混社会多爽?又多无忧无虑的。
每次听着警铃就被吓着,我是不是迟早也得进监狱了?那一切是不是都得泡汤了?
我这些月攒下来钱,这些月多流的汗。
余芳能等住我么?能么?
我手都酸了,为了那点钱还是得撑着,以前早就请假不干了,现在在办公室前头,整理整理手套,再踱几回步,咬咬牙就又坚持下来了。
累不累?刘安?
芳总问我。
累。
可不还是得撑着么。
又为了生活,又为了娶媳妇。我爹娘都不管我了,超哥大哥都没了,那现在,如果芳也没有了,那谁来管我?那土房子里头还有谁陪着我?
我怕死了。
一回家就空落落的,司机常说和我们混一起的时候才得到点人情,一回家了,空落落的啥也没有,一句我回来了卡嗓子眼都说不出来。
不像有芳,有芳的时候她听着我的脚步声便会抬起脸,而后施施然地过来,写:“来吃饭了。”
来吃饭了。
十三。
我早回来了,偶尔就看不见余芳。
芳就为那点破钱奔走着,那地不通公交,坐公交去超市旁边还得再走两步道。
我不舍得,就叫她骑了我的电瓶。
她骑电瓶,我就去打公交车,我骗她。可他妈早晨六点去外头能打个屁的公交车。
我骗她,就骗她这个小哑巴,就说有公交,有公交。每天里头,我就叫司机每天早上都过来,我说给他点钱,让他每天都来接送一下安姐。
接送一下,然后给点,五块十块的,油钱都他妈不够。司机就愿意接,他就每天都跟我起一样早,到后来直接也来飞鹤打工来了,和我一起干个打工仔。
你说他干啥不好,大学毕业,至少也能在音河这破地界去个写字楼敲敲字,他懂电脑,什么都会弄一点,到时候去学个广告设计,前几天我听职高那头说能培训做育婴员,我去问,也能教广告设计。
他就去那头学,还跟我在这车间干啥。
司机在那拼零件,衣服都脏了,都是油污,他身子瘦,一双蝴蝶骨就突突起来,他坐哪就像是个小老头似的,佝偻着背。拼着拼着,笑着笑着就丧了个脸,他说:“写字楼哪有咱兄弟几个来的好啊,我就喜欢待这,你说咋整?”
咋整啊?
“就这样呗,跟你安姐学个好,你安姐行了,找着个正经好工作了你也得跟着来啊。”
司机丧着丧着又笑了,我们就他妈在一个车间里,芳在外头。
我和司机像是被关在了个大房子里头,被钱他妈限制自由。
芳在另一个房子里头,一个她永远也出不去的房子里。她被当条狗似的栓起来了,手铐脚铐项圈全部都给铐上了。
她的嗓子就是他妈喊哑的。
她根本就逃不开,逃不开这栋房子。
我们几个正常人好歹能在房子里找几把钥匙,可是她找不着一把钥匙,或许是,她的房子里头一把钥匙也没有。
十四。
还有六个月,现在钱有多少?我一直在这算,在休息时间里,趴家屋里的炕上,枕着发了黑的枕头,算来算去,算来算去,拿指头捏着,捏来捏去,
把钱都捏来捏去,统共都没到四万。
贷款?有时候我把零件放下来,看看外头,就会想,要不然贷款吧。
可哪有他妈为了结婚这点逼事贷款的。
我站人家贷款屋门口,都不敢过去,怕人家问为啥贷款?我支支吾吾只能答个,没钱结婚了,只能贷款了。
再说,我能偿还得起么?利滚利滚利滚利,也不值当。
我就想着,多努努力,多赚点,晚上有时候我就不回去了,去做另一个班。
飞鹤这边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五点,我就钻个空子去干点其他的,去超市里头当更夫,从六点起来先叫司机送我去飞鹤,忙活一天,就去超市里头巡逻,看东西。
我和几个老的在一起,做了这活我就更看不见芳了,每天就只能跟她早上说说话,然后晚上聊个天。
流量贵,我也不想花钱在这上面,就特地办个流量套餐,还咨询飞鹤里头几个年轻的才办好的。
办完了,就能跟她在夜里边走边讲。
我不会打字,芳会,芳就和我聊,聊着聊着,聊睡着了,芳就呼吸,我就听。
夜里好长,我好想她,也好想超哥。
身子都累,走一会就得歇一会,腰都弯疼了,就算坐着,坐椅子上也累,也疼。
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在走,超市里头都暗,几个老的更夫全在其他地方看着超市里头的东西,拿着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