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生活只是被不甘反反复复摁着磕头的把戏,一切的不甘凝结出的都是血汗,血汗变泪看似困难,可谁不能把这些血汗都凝成泪滴。
谁都能。
芳又被欺负了,不知又是谁负了她,她便拖着电动车哽咽着,长发也散开了,哭红着眼回家。
回了家,我听她连嗓都哑当当的,也不与我说话。
这周我空了点,得了点小空,却始终也搞不懂。
为什么总有人欺负她呢?她那么好,又怎么会有人负她呢?
为什么总有人把她的善意践踏,为什么总有人叫她哭着回家呢?
我远远地瞧见了芳,刚从园子里出来就看她红了眼,眼角都是泪。她一面抹着泪一面带着世俗的尘息来。
她穿着最土的衣裳,一朵牡丹花也立她胸襟开分来,她一手把着电动车,一手抹着流至唇边的泪,总也止不住的。
我问她:“哪个混蛋欺负你了?”
她绕我,便远走了。
我就跟着她一直问:“哪个欺负你了?他啥样啊?”
她走着,走着,走院子里,把车草草地搁在外头,以前她都是安安稳稳的把电动车停搁着的,也润。如今却斜斜地将它立在了家院子里的泥地上。
再看她背影,她昔日那般温润,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如今却哭成个泪人,连肩膀都耸着,一耸也又一耸。
院子里有草,隔着草与墙上的镂空,我能见着她的背影,又瘦又小。
谁都是水做的,谁都该被疼的,可她呢?可她被谁疼惜过?
她只有粗砺的指节和浸透世俗的眼,她只有超市里八块钱能买一大袋的劣质饼干,吃了早晨能管饱的。
只有被男人,被男人,被无数个男人娶来娶去的烂命一条。
她的嗓压抑着叫,灵魂也颤抖,我看她抚上了土墙的门,低垂着头掉着眼泪,心也被刺得痛了。
我看她的背影好凉,余芳也会疲惫的,疲惫的哭红了眼,也无任何善意了。
她每次遭人伤了都这样,可每次被人伤了,不管伤多重也会准时起来,抹着眼泪从炕上下来给我做饭。
她嫁了那么多个男人,依附也依了那么多,我时常问她,我是不是她最差的那个。
“芳,要不然咱俩今天去外头吃吧?”
她没回头。
我只听见了一片的水声,跟着出去了才晓得,原来是她又在踉跄地提着塑料水桶去外头引水。
她把铁的水舀子里的水全倒进布满铜锈的水印子上头,水下去了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压着铁的杆。
水就这样下来了,如同她的泪一般。
她那时写:“你不是的,刘安。”
这不是她第一次哭了,也不是她第一次被欺负了。可为这点破钱,就为这点破钱,就是得低头,就是得把血气都化为泪,在石桥路上也流尽了吞尽了才好。
我爹以前也在说,安啊,咱受再大委屈也不能打人,别人打你你也不许打,咱家没钱赔啊。
没钱,就是没钱。
余芳在石桥路上分明哭了许久,我那日偷着看了也许久,可她为什么还没有将泪哭尽,怎么还是要让人疼惜的。
她遭人伤了后,还是在去,早晨六点也起来,枕头我一摸都是湿的,昨夜她缩我怀里,抱着我也闷闷地哭。
她不愿去,可摸一摸衣服兜里的钱,总是没充盈掌心,没充盈掌心她就会提着鞋蹬上,立一道背影在炕边许久,许久。
她瘦弱的,脱了衣
服几两肉也没有,腰细的不成样,脊梁骨都快显出来了。
芳的脊梁是弯的,端正地站着时我总觉得她站不直。
她这一辈子都无法站直了。
她的背被累弯了,□□活干弯了,性子也被生活掰弯了。
旁人都是直的,直来直往,我以前也是如此。可这些是她永远也都无法企及的。她只得看着她人的眼色活下去。
我心疼也好心疼,可却无法。
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的背也要弯了。
她的眼是润的灰色,看得见许多东西的,可却看不透人的真心。
她常常哭,哭也都是被欺负了。却不说,回了家也不理人的,我担心她的,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才开了声细微地哭。
她的手都攥不住笔,就是那文化用品店里一元一支的钻石头笔,她握着中指连茧都起了,也不换。
她说:“刘安,求你了,抱抱我。求你了。”
她求我了。
她说:“别说话,求你了,别说话。”
有些人一辈子只能活在阴影底下,良好的概念是不会叫她开心的,你去安慰她,说那个人是错是对,可有何干系呢?她要面对还是要面对的。
芳再怨怪,又怎么逃得脱这些?
最怕的从来都不是这人错了。而是他错了,而你又有辩解,你较之他好,你有好的理念,但她仍可将你压制。
最无奈最气愤的永远都只是这些。
只得憋住一口气的,活在他人的眼色底下,芳也像下水道里脏的老鼠一样,瘦小的,连吱吱声都无法发出,扒拉着眼睛钻进另一只大老鼠的怀里,在脏的下水道里苟且过活。
在下水道里,一只小的老鼠哭得也颤了,大的老鼠始终都未说话,只是蜷着身子抱着小的,也看着墙板,看着黄色的油从下水道里流下来。
吱吱声大了,屋里头就全是哭声,我抱着芳,看着屋子夹角的黄污落下来。
都把土墙的墙面也污染,都浸透了。
是不是火烧太大了,炉子点太旺了?
芳哭得声音不大,她好坚强,她那么坚强,那么坚韧。可当一切被毁了后都脆弱的。
她也不堪一击。
“刘安,我们现在就结婚,好么?”
芳在我背上写,连指尖都好尖锐的,像是要将这些都刻我骨子里。
我说:“婚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