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桑父已从院中回来,对老妻和几个儿女吩咐:
“从现在开始,地里的活桀儿不能再插手了,城里的差事也要辞去,为父亲自去给管事们致歉。家中之事,老二老三多帮着你们母亲一些,老大回去找女婿,他门路广,看有没有才高德昭又不那么在意门第的经义之师引荐……从现在开始,桀儿只要用心读书便好……”
“可我并不擅经义,也不喜欢经义。”
火一般热烈的氛围内,事件的当事者,大家嘴里的希望,桑家小儿桑桀突然冒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桑父还有诸多安排顿时都齐齐卡在喉咙里,桑母外加三个姐姐或吃惊或疑惑,像是他数典忘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望着他。
他:
“踏云楼的老板聘了我做帐房先生,每月万钱,十斛粟,半匹帛,待再过两年,还会再多。”
说到后面,他几乎已经没声了。
桑父的眼圈又红了,这一次不是激动,是气的。
“你家是穷得吃不饱饭穿不上衣,还是父母卧床需要你这万钱来买药救命?小小年纪竟掉进钱眼里去了,全然不顾他日前程……”桑父嗓门儿大得几乎能掀翻房顶。
桑母还有三个女儿,见势不对赶紧出了堂屋,怕邻里听了笑话,桑母出来后还将大门从外面合上。
里面的争吵大概持续了半炷香时间,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声茶杯摔打在地上的声音……
最后桑家小儿桑桀打开堂屋门,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犊子似的冲到了出去……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回来。
大柳树湾地处逻河下游,到这里河道两岸尽是白细柔软的沙子,沙子上长着高大的垂柳,沙子下撅一铲子,便见小小的贝类或者螃蟹,水会慢慢地溢上来……
这是桑桀自小玩耍的最多的地方,也是他难过不开心的时候的疗伤之地。
今日,他在河岸上挖了一个又一个洞,把稍微大一些的贝类捡成一堆,然后再全部放进一个他特意用石块圈起来的洞里。然后养着,等他下一次再来看……
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直到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双手也和他做着同样的事。
他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张亡国祸水般的脸。
他小时候听周幽王褒娰、楚文王息妫的故事时,脑袋里想象的褒娰或桃花夫人大概就长这个样子。
奇怪的是,面对着这样的一张脸,他既没有痴迷,也没有惊诧得大叫,反而是一股委屈
莫名涌上心头,他像是对着好友一般的倾诉道:
“我不擅经义,也不喜欢经义。明明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偏要绕来绕去翻着花儿的使人不明白,如此才能显出自己的能耐来。那些文人雅士在酒楼里高谈阔论,公卿大夫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他们说着全天下最漂亮的话,可他们知道普通农户一月的开销有多少吗?一年的产出又有多少吧?一只鸡能卖几钱?一颗菜又能卖几钱?一个县一年的赋税是多少?百姓的收成除去吃饭穿衣、人际往来又剩多少?是否交得齐赋税?是否勉强交完赋税之后便要节衣缩食,生病了就只能等死……”
[桑桀,逻阳人,精通算学,能举一反十,十四岁时闻名市井,光帝特召入侍宫中。历任侍中,大农丞,治粟都尉,大司农……大旭时期政治家,理财专家,光帝顾命大臣之一,为后来的开明盛世奠定了物质基础……]
岸想着史书上对于眼前这个小小少年的记载,难得倾心一笑,她摸了摸桑桀的顶发,像个大姐姐般的温柔道:
“你是对的,回去吧。”
桑桀便起身返回家去,尚显稚嫩单薄的背影浸入夜色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城主,我还以为……”以为你要与这少年做交易。
龟叟和小鱼儿、葵以及那辆无比奢华的马车以及马一直都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只是少年桑桀看不见。
“谁说我不是与他做交易?”岸道,然后看着夏桀离去的方向又慢慢显露出桑父和桑母相携而来的身影。
岸说:“父母和儿女想的、想要的总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