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奔波劳累了一天,本该倒床就睡的,但偏偏这一晚上拓跋焘心里头像似揣着个小猫,这小猫还在伸爪子挠抓自己似的,搅腾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不安稳。一闭上眼,迎面就是贺桃那张雪白的脸,风雪中一双盈盈怯懦的眼睛,以及耳边萦绕得那声低低的细不可闻的“谢谢”。辗转反侧了一夜,卯时的梆子一响,拓跋焘就一个鲤鱼打挺在床上翻起了身子。屋外的侍女听到响动,轻轻叩了两声门环,随即门被推开,外面的人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
为首的青衣侍女从衣架上取下了他日常穿的貂裘锦袍,拓跋焘指了指床边的雕花木橱道:“青衣,边橱里有一身朝服,你拿那个来给我换吧!”那侍女素日喜着青衣,是崔府上养着专门伺候皇长子起居的,崔浩便直白地给她取了个甚风雅的名字“青衣”,取人如其名之意。
青衣应声过去,小心地取出一套朝服。抖开最上头的墨绿深衣,续衽钩边,衣纯以青色莲花纹,精致华贵。“殿下,可是这身?”除却年节宫宴或者太庙祭祀等活动,皇子皇孙们是很少穿朝服的,因此拓跋焘在崔府只备了一身。
拓跋焘正趴在水盆里,用水醒神,闻言抬起头来,水珠顺着他的脸侧低落下来,前襟湿了一片,他随意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青衣手里的衣饰,“嗯,就是这个。”
青衣见他这般,微皱了眉,秀气的小脸写满了不赞同,将朝服工工整整放到一边,上前亲自拧了帕子想给他擦脸,却被拓跋焘抬手挡了一下。秀气的小脸皱得更紧了,“殿下,这可不行,若让大人知道了,要责罚我们照顾不周了。您这内衫可得换一件了,这样湿着,捂在里头非捂出湿气来不可。”
拓跋焘听她这么说,觉得有点麻烦,但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我自己换。”
见他突然冷了脸,青衣被唬了一跳,不敢再吭声,找了身干净的内衫放到床上,带着那几个小婢女快速退了出去,动作之齐整规矩,比来时更甚。
只说,这拓跋焘时年整五岁,父亲自然是如今的大魏皇帝拓跋嗣。他的母亲则是镇东大将军、阳平王的嫡女,征南大将军、阳平公兼南安驸马杜超的嫡亲妹妹。在拓跋嗣为太子时他母亲就以良家子的身份入了东宫,他是拓跋嗣的长子,他呱呱坠地,还没来得及嚎第三嗓子,就被他祖父,也就是那时的道武帝拓跋珪搂在怀里,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成吾大业者,必是此子也。”然后在众星捧月中,他无知无觉地含着手指舒舒坦坦地当了一年太孙,他祖父就突然驾鹤西去了,他的父皇披着一身腥风血雨登上了皇位,他就从金尊玉贵的太长孙变成了金尊玉贵的皇长子。
但入了宫没多久,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们接踵而至,且各个弟妹的母妃不是某某国的公主,就是某某国前朝的公主,比他越发地金贵。他还没来得及使劲浑身解数和弟妹们争一争父皇的宠爱,就被他睿智弘毅的父皇丢了个清贵的汉人师傅,也就是如今的博士祭酒崔浩崔伯渊。
在他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开始听汉人师傅的那套“之乎者也”和“仁孝礼义”,但他骨子里却还是流着胡人躁动不安的血。因此,虽然对后出生的弟妹他没凭着狼崽子的本能将他们虐杀在摇篮里,可也生不出多少亲近之意。不过好在,他五日里有四日都是要被崔伯渊约束在身边的,因此他也不需要怎么费力去亲近那些弟弟妹妹。宫里唯一算是能和他玩到一起去的只一个弟弟拓跋弥,只因他母亲尹夫人与杜贵嫔性情相投,两人时常在一处消遣解闷,他和拓跋弥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就比其他弟妹们多了。
被博览古今的崔伯渊教养了四年,拓跋焘已经十分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和气势,人前人后完全可以两副面孔。平时在
崔伯渊面前是个乖巧撒欢的小童,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威严尊贵的皇长子。因此他一冷脸,年长他十岁的青衣便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讪讪带人退出去了。
他穿戴完毕推门走出去,青衣见到五岁的少年一身端严的朝服,一张沉肃的小脸,更是觉得不敢造次,只微屈了屈膝,行了个礼,柔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先用膳吗?”
“不必,我先去趟桃园。”拓跋焘说完这一句,看也不看青衣,转身往桃园去了。
青衣愣在原地,一声“殿下”还卡在嗓子眼里,这天寒地冻的,去桃园干什么?
崔府的“桃园”并非是寻常人家宅子里种着桃树的花园,而是与拓跋焘居住的兰院、崔浩居住的雪院一样,自成一体予人起居的小院落。只因那处小院里前前后后种了十几棵桃树,才题名为“桃园”。
崔府人口简单,除了拓跋焘偶尔会寄宿在兰院,崔浩与其夫人郭氏平日都是居于崔府的主院“雪院”里,郭氏过门三年却无所出,而崔浩也未纳妾。因此除了兰院与雪院,这崔府的其余院子一直是无主的,如今既不是赏花的时节,也不是摘果的时节,拓跋焘这时候起大早赶去桃园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但被五岁的皇长子气势所逼,青衣没敢追问,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兰院与桃园其实算是挨着,拓跋焘没走多久就到了。见园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料想贺桃还未起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其实说到底,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也贪玩也喜欢与人嬉闹,但他一想到宫里那些比他母妃尊贵的娘娘们的嘴脸,对那些弟弟妹妹就喜欢不起来。拓跋弥倒是很喜欢他的,只可惜,去年拓跋弥的母亲暴毙,拓跋弥便跟没了神魂一样,他怎么哄都不见好,后来拓跋弥被得了恩旨的尹家人接出宫去了,他就连这唯一的玩伴也没有了。
他目前两个皇妹,一个是大慕容氏的女儿,性格乖张,虽然只有三岁,但说话却颐指气使的,好像全天下她最尊贵,对他这个长兄十次有九次是没有好脸色的,因为他也不爱拿正眼看人家。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他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吓得人家的奶嬷退避三舍,跟活见了鬼一般,他便一下在泄了气。
好在他母妃杜贵嫔的肚子很争气,去年又怀上了龙裔,他私心里便希望是个妹妹,那他就能正大光明地瞅一瞅,摸一摸。想是这么想,但到底这个妹妹会是个什么样,他却从没有细纠过。直到昨日在死人堆里挖出了贺桃,那怯怯糯糯却灵秀的模样,一下子撞到他心坎上。他恍然大悟,他要的小妹妹,合该是这样的,漂亮乖巧可以任他欺侮,但也只有他能欺侮。想到这里,他便更坚定了带贺桃回宫的心。
时值隆冬,百花凋零。
拓跋焘坚定的目光扫视了院内一圈,这院中皆是桃树,若是春日倒是花开艳丽,美不胜收。此刻却是花尽叶落,只余满园光秃秃虬枝。又加之桃园少有人来,昨日他们回来已经迟了,下人们被吩咐了只来得及稍微收拾下,有些地方还很乱,此刻更添苍凉之感。
这时节,桃园这般实属正常。
但拓跋焘在宫里,每到冬日,宫女们都会早早往那些树枝上扎上漂亮的绒花,远远望去如真的一般,摇曳招人。又因为关心则乱,心里已然认定是服侍贺桃的侍女们不尽心,轻看了贺桃,便积了些火气。
他背了手慢慢踱步到院子里,小脸上满满写着“不高兴”。他想,贺桃不过是崔浩捡来的孩子,下人们自然会怠慢,就算被认作义女,以后等崔浩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义女自然没有正经少主子精贵,下人们也不会尽心到哪里去,因此带贺桃回宫得愿望就更强烈了。
正等待着,正屋的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约莫
八九岁的粉衣侍女走了出来。抬头便看到了正在院子里踱步的拓跋焘,她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赶上来屈膝行礼,“殿下万安,殿下怎么在此?”拓跋焘这几年经常被崔浩领来府上,崔府上下无人不识。
拓跋焘越过她盯着那半开着门的主屋,等到垂目行礼的侍女身子都开始微微打颤了,才淡淡道:“你家姑娘可起了?”
已好几日没回宫,今日肯定是要回的,每次回宫他都要像寻常臣子上朝一般先去太极殿面圣,才能回自己起居的杜衡宫。因此早起时,便让青衣直接给他找出了端严的朝服。大魏先祖久居草原,原属东胡族,东胡族的人五官都比较深邃,他虽年幼却已可粗粗看出几分东胡族人的影子。今日他穿着那墨绿深衣,外面搭了玄色披风,兜帽顶端是一圈雪白狐狸毛,衬得他更显神采。且他脸上蕴了三分怒气,正好将往日的那几分跳脱也掩去了,一下子就多了些许沉稳的气质,让人见了越发不安起来。
侍婢瞧了他的神情,忍不住抖了一抖,反应了片刻他说的“姑娘”是谁,才颤着嗓音道:“我们姑娘……姑娘已经醒了,可还未起身。殿下……殿下可是要召见?”
随后跟来的青衣正听到二人的对话,虽不晓得桃园何时住了个姑娘,但因她也算是崔浩亲自□□了拨给兰院的,因此早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了几分。见拓跋焘小小的人儿,却好像要将那个八九岁的姑娘吓出病来了,颇有些喜感,好似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被他气势所迫这回事。
拓跋焘见面前的粉衣侍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实可怜,便收敛了怒气,只和缓道:“你叫什么?就你一人在这伺候吗?”
粉衣侍女又瑟缩了一下,回道:“奴婢,奴婢叫‘阿琪尔’,不是奴婢一个人伺候。馨琪儿姐姐正在里头陪姑娘说话呢!奴婢出来准备些热水,姑娘起了好洗漱。”
“哦,你是胡人?”拓跋焘听了她的名字,问道。
阿琪尔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是,奴婢是大魏人。”说完,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里直如擂鼓。
自从两年前,皇帝下旨封崔浩为皇长子师,拓跋焘便常被送来崔府。府中上下得了崔浩的严令,若皇长子临,府中诸人必得以皇长子为尊,首要之事便是“恭顺”。
连自家主子都得尊敬的人,他们当然更是不敢怠慢。可是这皇长子虽平日常来,她们这些无关痛痒的小婢女却不怎么能见着。偶尔远远见着,也就是退地更远些,躬身行个礼,并未与他真正说过话。而且听常伺候在兰院的姐姐们说,皇长子为人是极谦和知趣的,可今日看他这脸色,却实在算不上好。
想到这些,倒让她更加无措起来,她昨夜里刚从洒扫上被提上来,听说能做个小主子的贴身婢女,虽一切还懵懵懂懂的,也没闹清楚这小主子是谁,可贴身婢女的处境比洒扫的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因此她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出了错得罪了皇长子,自己又被派回去洒扫庭院。
青衣见这小姑娘都快把脸憋红了,实在看不下去,怜惜道:“殿下,先让这位妹妹下去打水吧!一会儿姑娘要起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口中地“姑娘”是谁,但是伶俐如她,知道这么称谓准不会出错。
拓跋焘闻言,果然舒展了下眉目,看了阿琪尔一眼,颔首:“你去忙吧!”阿琪尔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青衣看了一眼小姑娘绝尘而去地背影有些好笑,又偷偷转眼打量自家小主子。
崔府的正经主子崔浩确实是个妙人,崔氏一族本就是高门士族,其母是西晋末、后赵文学家卢谌的孙女,因此和范阳高门卢玄是表兄弟。崔府的主母也就是他的妻子,乃是太原高门郭逸之女。听说他的七世祖崔林,在三国曹魏时官拜司
空,封安阳乡侯。曾祖崔悦,为后赵石虎的司徒右长史。祖父崔潜,为后燕黄门侍郎。其父崔宏,号称冀州神童,魏初累官至吏部尚书、大人,赐爵白马公。而崔浩比其父亲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且精研经义,时人没有赶得上他的。因此,让崔浩当皇长子师,足见皇帝之睿智。
自拓跋焘三岁始,崔浩上午便亲自教导他骑射和剑术,下午仍是经史。而拓跋焘对很多诗书虽然不大感兴趣,听多了只觉得想昏昏入睡,在骑射和剑术方面却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这大概也是因为草原民族骨子里自带的好斗与勇猛吧!总之这两年他是勤练武功,朝夕不堕,因此他较一般五岁孩童要壮实些,长得也要高一些,远远看着说是个八九岁的少年也有人信的。且他这两年经常顶着烈日扎马步,原本奶白的脸早蜕变成了麦色,此时衬着他俊秀的眉目,在晨雾中竟有几分成年人的坚韧。
青衣偷偷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着他越来越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在心底叹息。道武皇帝的预言,大魏无人不知。这些年,拓跋焘吃的苦,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些在兰院伺候的,却各个都知晓。崔府没有正经小主子,这唯一的小主子身份是那么的尊贵,但他却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磨砺。果然,身负重任者,要走的路也比常人艰辛。
青衣忍不住出声道:“殿下,您还没用早膳呢!不如您先回去用膳,等您吃好了,姑娘也该起了。”
拓跋焘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用。正在此时,阿琪尔已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了。她没听到青衣的话,本来还想给拓跋焘行个礼,却远远瞧见他挥手,以为是示意自己赶紧送热水进去,她便加快脚步,哧溜一下端着水盆进了屋。
青衣见状不禁蹙眉,心道这婢女太不讲规矩了,但拓跋焘却压根没在意。其实胡人本就不拘小节,也不喜欢汉人那动不动就要三跪九叩的一套礼仪,只因崔氏一族算是汉人,崔浩又极重礼仪,所以整得崔府上下规矩都快比皇宫里严了。青衣见拓跋焘浑不在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毕恭毕敬地侯在一边。
阿琪尔进去不一会儿,房里突然传出了贺桃的低泣声,继而是一个温柔女声。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哄着贺桃,却不像是阿琪尔的声音,大概是阿琪尔口中的馨琪儿。
贺桃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拓跋焘的心跟着酸涩了一下,只听她边哭边喊着:“娘亲,我要娘亲……”缓过了一个晚上,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崽子终于品出了些许周围环境的陌生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与慌乱随之而来,所有情绪都在清醒那一刻爆发出来,化成声嘶力竭的哭喊。
他急速向前走了几步,刚想推门进屋,却瞥见远处一行人正往这边来。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一袭简单的广袖青衫,气度却是从容不迫,正是皇长子师崔浩。跟在崔浩左手边,始终慢他半步的女子,也是穿着一身翠,正是崔府的主母郭氏,不晓得是不是她为了刻意迎合崔浩的喜恶,每每与崔浩一道时,二人穿衣打扮总是颜色相近。不过拓跋焘并未在意这些,毕竟,他这个年纪,还不懂得什么是闺房情趣。两人身后还跟了几个侍女仆从,拓跋焘远远看到了这些人,想到崔浩素来喜欢规制自己,只好将手撤了回来,两手缩回袖中,不动声色地退到院子里,静等他们前来。
屋里的哭声渐止,园子里又安静下来。
他听到自家师傅的声音低沉而和缓,“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昨夜略卜了一卦,这孩子日后必有大成。以后就留在府中,我欲认其为义女,亲自教养,夫人觉得可妥?”
郭氏听到“义女”二字双肩微微抖了抖,随即掩盖了过去,只柔声道:“夫君既认她为义女,妾身自然也会待她如亲生的
。”随即语气微转,透出一丝失落,“都怪妾身不争气,未曾给您添个一儿半女。”
崔浩闻言,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你平素治家辛苦,我都知道。咱们往后地日子长着呢!不急着这一时,且儿女之事,只看天意,你无需挂心。”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桃园,看到拓跋焘也在,崔浩忙松了郭氏的手,趋步上前,向拓跋焘行礼。“殿下万安。”
“先生,您何须如此多礼。”拓跋焘上前扶住,顺便也让随在他身后一起行礼的众人起来,微笑道,“先生是来看小桃儿吗?”
崔浩整了整衣衫,答道:“正是。”看了看天色,朝阳初升,揶揄道,“殿下今日好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