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桃被喂得十分满足,瞌睡也早就醒了,小身子明显活络起来。见拓跋焘对她极为友好,她心里十分欢喜,主动挣开了崔浩,大着胆子爬过去拉拓跋焘的手。拓跋焘被她拨弄得心痒,偷眼见崔浩并无不悦,就放了心陪她玩起来。
此时屋里只剩他们三个,崔浩便随手拿起了搁置在架子上的那柄琵琶。转轴拨弦,试了试音准,不一会儿便有悦耳的声音流转而出。今日他休沐,无需穿官服戴官帽,所以一头青丝并未束得一丝不苟,而是很随意地用一根青色布带绑住了长发。
此刻他微微垂着头,鬓边几缕发丝散落,随着他手指拨动,轻轻晃动,从拓跋焘的角度望过去,恰好能看到美人白皙的侧脸。他突然想到他父皇对这位师傅的中肯点评,“美若妇人”。但他没有将此刻的想法说出来,因为他顺带着也记起来他父皇的警告,崔浩甚恶此评。不过想想也是,哪个七尺男儿被点评为比女人还漂亮,都是不会开心的。
乐声时断时续,中间的停歇似乎是奏曲人在思考下面的曲段,但未让人觉得他技艺生涩,反而恰到好处地留给听曲子的人回味的时间。琵琶的声音本应该清脆婉转,由他弹来却时而高亢,时而低咽,时而觉得潇洒恣意,时而又觉哀缓沉寂。一颗心随着乐曲几经辗转,沉沉浮浮,几乎让人觉得一生都挣脱不出命运的束缚。
连懵懂无知的贺桃也被这声音吸引,情不自禁停止了玩耍,向崔浩望去。
她以前也常常听娘亲弹琵琶,但她是听不懂曲子里的情绪的,只是觉得那声音好听。此刻也是本能地被熟悉的琵琶声音吸引而已,但她看过去,青衫缥缈、美人抱月,眼前美丽的画面仿佛静止,那种很熟悉的感觉又从她的心底深处浮现出来。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回味无穷。
屋中静了半晌,贺桃挣开拓跋焘的手。旋风般跑过去,扑进崔浩怀里,咯咯笑道:“爹爹,您弹琵琶的时候和娘一样好看,您教我吧教我吧!”刚刚那副绝美的画面,深深印刻在贺桃心里,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本就应该被她唤一声“爹爹”。
温言哄骗了她一早上,都未让她规规矩矩喊一声“父亲”。此时却听她软着嗓子喊“爹爹”,语气又是那样娇柔,崔浩心里一阵激荡,好像心里有根弦被人拨了一下,心湖里荡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脑海深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孩子在牙牙学语,开口的第一声就是变了调子的“爹……爹……”。
脸上的寂寥慢慢淡去,崔浩只觉得眼眶发热,忙定了定心神,对她笑起来,“爹……爹……以后慢慢教你。”贺桃听了便高兴地在他怀里打滚,拓跋焘看着她调皮撒娇的模样笑弯了眼睛。
贺桃抓住崔浩的半片袖子盖住自己的小脸,调皮道:“爹爹,您的衣服真软,也好看,爹爹身上也香香。”她嗅了嗅,青衫底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这是锦,你若喜欢,等我回宫让母妃多赏一些给你做衣裳。”拓跋焘伸手戳了戳贺桃洁白的额头,“先生身上的外衫是纱,这层层叠叠的广绣长衫,也只有先生这样的人才穿着好看。不过,小桃若是长大了,穿了定然也好看。以后,我让人做各式各样漂亮的裙子给你穿,好不好?”
虽然如今天下纷争不断,各地势力繁杂,大魏也容纳了来自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最为尊贵的皇族却属于东胡族,他们身上流有北方匈奴血统。久居草原的他们平时会更习惯的穿些兽皮、貂裘和长裤皮靴,迁都平城之后,皇帝任用了许多汉人,皇族们渐渐接受了汉人的风俗文化,穿兽皮的人已经很少了,但平时为了出行便宜也是穿胡服居多,广袖华服却不是他们常穿的。
胡服灵巧轻便,利于骑射,与江湖中人的劲装有异曲同工之
妙,习武之人尤为喜欢。宽袍广袖的汉服却更适合文弱的汉人士大夫们,因此以强者为尊的大魏人对中看不中用的汉服是微微有些鄙夷的。崔浩是汉人官员中的佼佼者,且他气质清雅颇讲礼仪风范,平时多穿汉服。每每见他都是广袖飘飘,气质斐然,而他舞剑骑马丝毫不受拘束,袍袖翻飞之际只让人觉得他清冷孤高不似凡人,好像那汉服天生该穿在他身上一般。
贺桃闻言,想到自己不仅可以穿新衣服,还能穿许许多多漂亮的裙子,双眼立刻亮晶晶地望着拓跋焘,连连点头,“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崔浩又听她叫拓跋焘“哥哥”,神情略微严肃,沉声道:“小桃,不得对皇长子殿下无礼,怎么能叫‘哥哥’呢?要称‘殿下’,知道吗?”
拓跋焘本想说没关系,但想到崔浩的刻板,只能改口道:“无妨无妨,来日方长。小桃还小呢!先生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导规矩,她这般聪明伶俐,一定一教就记住了。”不等崔浩教训,他又岔开话题,随口问道,“先生,我瞧这琵琶和宫中乐师们弹的那种似乎不太一样,这琵琶可是有什么来历?”
崔浩略微怔愣,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芳菲四月,百花穿蝶,素衣蹁跹的女子翠眉朱唇,信手拨了一段旋律,笑道:“我外祖父算是阮咸的玄孙辈,这琵琶算是阮家家传的宝贝,难弹得很。不过,你若一心向学,我也可教你。不知,桃简兄,你可愿唤我一声‘师傅’?”
“先生?先生?”拓跋焘见崔浩微微发呆,不知在想何事,忍不住唤想唤醒他。
崔浩回过神来,那似笑非笑的女子面容从脑海中淡去。他看了看一旁的琵琶,只觉得口中苦涩,但仍定住了心神,只是嗓音有些微哑,“殿下记得竹林七贤?”
那七个名人拓跋焘自然是听过的,且崔浩这三年里也提起过许多次,于是答道:“先生说的竹林七贤可是前些日子和我讲道法的时候,说起的魏晋时期那七个大名士?”
崔浩将贺桃搂在怀里,看着拓跋焘道:“微臣说过的,殿下都能记下了,这很好。那今日我就和你们讲讲这七贤中的乐神阮咸。”
“乐神?阮咸?”拓跋焘重复了一句,那七个人,有六个人的生平事迹崔浩讲过许多遍,唯独阮咸,他从没提及过。一度,拓跋焘都认为,那阮咸没什么脍炙人口的故事流传下来,所以不值得为人称颂。
崔浩颔首,渐渐恢复了往日镇定的模样,“阮咸天性放达,行事不拘小节。”他说得和缓,声音如洞箫一般,空灵好听。因此虽只是叙述平常之事,也能让人敛神细听。“他超然物外,自由洒脱,我行我素。他还深谙音律。他的耳朵特别灵敏,能通过发出的声音听出乐器的瑕疵。”
“父亲,什么是‘瑕疵’?”贺桃抬起头,一脸疑惑。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很生僻的词。拓跋焘瞧着她懵懂无知的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没来由觉得骄傲。他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觉得以后可以在她面前好好卖弄卖弄学问了。
崔浩笑着解释:“‘瑕疵’就是‘坏的或者不好的地方’。”
考虑到贺桃年纪小,说得深了她听得无趣且也听不懂,因此接下来的叙述便更加直白易懂了一些,“当时有个很懂音乐的人,叫荀勖,宫廷的所有乐器都是他制作的。每次宫人们拿着这些乐器演奏,一般人都会觉得悦耳动听。只有阮咸听着觉得不对劲,所以有人夸赞荀勖时,阮咸便不说话。荀勖很生气,就利用自己的权利把阮咸调到一个叫始平的小地方做太守。后来有一个农夫在田野里耕地,得到一枚周代的玉尺,那把玉尺可以说是天下最标准的尺子。荀勖就用这把尺子来考核校对自己所制作的钟鼓乐器,结果发现都短了一黍。”
说着他抬起手,伸出两
根手指,比了一点微不可查的距离,对贺桃解释道:“一黍就是一粒黄米的大小。”看着贺桃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微微一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但寻常人,哪里能听出这点差别呢!荀勖这才知道,阮咸的音乐造诣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远非自己所能及。经此一事,荀勖心悦诚服,与阮咸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他声音舒缓好听,讲得又是绘声绘色,两人虽然还有些地方不是很懂,但却都听得很是入神。见他不再说了,拓跋焘问道:“那这琵琶和阮咸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联有二。一者,这类琵琶是阮咸创制,阮咸擅弹此类琵琶,听说弹奏的时候气质优雅,好似明月入怀;音色美妙,犹如珠落玉盘。二者,这琵琶看成色年份,正是阮咸所用过的一柄,名曰:袖月。若去坊间出手,可换千金。”他翻过琵琶的背面,在不起眼的角落指着两个字给二人看,果然是“袖月”二字。
拓跋焘恍然大悟,想到他们是在何种场景下发现这琵琶的,叹道:“难怪小桃的娘亲拼死也要护住这琵琶了,原来它是先人之物,确实珍贵。这名字也甚好听,袖月,袖月。”他跟着轻轻念了两声。
贺桃眼底一片黯然,低声道:“娘亲很宝贝它,每次弹奏完,总是要拿帕子擦拭一番,然后再包好放到柜子里。”她抬起头看着崔浩,“娘亲说,让我一定要保护好这琵琶,所以,爹爹您教我谈吧!我一定好好学,以后谈给娘亲听,好不好?”
崔浩目光柔和,摸了摸她的脸,“好,我会好好教你。你娘亲,还跟你说过什么吗?你……你可有父亲?”
贺桃愣了一下,目光更暗淡了,“不,不记得了。娘亲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楚了。这几句是娘亲反复说的,所以我记得。”
崔浩有些不忍,更耐心了些,语气也越发轻柔,“你们是怎么到了那个地方的,你还能记得吗?是谁追你们的马车,是谁射箭,是谁放火,你记得吗?”
“不,不记得。我一直被娘亲抱在怀里,捂着眼睛和耳朵。娘亲让我别看,别出声。直到娘亲不动了,没声音了,我才钻出来。然后……”她说不下去了,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裙褶。
拓跋焘看了不忍,劝道:“先生,她太小了,估计都被吓坏了,记不住这么多事的。可能是被蠕蠕士兵当成俘虏杀了吧!现在她安全了,有咱们对她好,保护她,就别让她再想那些伤心事了。”
崔浩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再追问。“爹爹。”贺桃靠在崔浩怀里,讷讷唤他。
崔浩心中温暖,看了看贺桃的眼睛,压下心中的欢喜,扶住贺桃的小身板,认真道:“小桃,你既认我为父,那就要乖乖跟着我学规矩守礼仪,平日要唤我‘父亲’,不能叫‘爹爹’,你可记住了!”
贺桃望着崔浩,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叫‘爹爹’?”
崔浩摸了摸她的头,只道:“你只要记住便好。”有些事情,她现在还不需要懂。等有朝一日,他可能再让她喊自己一声“爹爹”,她也喊不出来了。
贺桃喜悦的情绪一下散了,脸上的笑容也垮了,只转着两根手指,低低“哦”了一声。
拓跋焘见贺桃不开心,也跟着难过,刚想出声宽慰,就见崔府的管家匆匆而来。
崔浩放下了琵琶,崔管家已经进了屋,他问:“可是接殿下的人来了?”
管家笑道:“正是,还请殿下移驾正厅。”
崔浩看了拓跋焘一眼,拓跋焘心下了然,虽有不舍,但还是敛容站了起来。崔浩跟着起身,亲自为他整了整衣衫,“殿下,明日再来不迟。现下贵嫔肯定在担心了,还是该早些回去。”
“嗯,先生说得是。
”拓跋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也挂念杜贵嫔,毕竟还从未在外留宿过这许多日。他看了看一边懵懵懂懂的贺桃,笑道,“小桃,你可乖乖听先生的话,明日我便来看你了。”
贺桃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哥哥要去哪里?”崔浩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又改口,“殿下要去哪里?”
崔浩走过去,拉开她的手,对管家道:“叫阿琪尔和馨琪儿来陪姑娘。”管家应声出去了,他才对贺桃道,“殿下要回家了,你要说‘恭送殿下’。”
贺桃有些不舍,这是第一个对她表现出善意的小伙伴,还没怎么玩,就要分开了。但想到明天就又能见面了,才好受些,她乖乖对拓跋焘道:“恭送殿下。”
拓跋焘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出去了。崔浩将贺桃交给两个侍女,便也跟拓跋焘一起前往正厅。一进屋,就看到屋内一个白发老人,正是皇帝身边得宠的一个常侍,已经历侍两朝天子,颇得天子信任。他身后是两个小黄门,都恭敬地低着头。
见了拓跋焘,三人立刻趋步上前行礼,“殿下万安。”又与崔浩互相见礼。
“杨公公免礼。”
此人白发无须,虽是内宫宦官,但却颇得天子信任,地位非一般宦侍可比。崔浩忙往边上让了让,请那杨公公坐。但拓跋焘都站着哪有他坐的道理,自然只是微笑谢过了。
杨公公看了一眼身着朝服,神情端肃的拓跋焘,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殿下,陛下和贵嫔都牵挂您呢!特让老奴来接殿下回宫。”他说话虽然也是尖声细语,但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倒显得很是沉稳有气度。
拓跋焘点点头,应道:“劳杨公公费心,还亲自跑一趟,咱们这就回宫吧!父皇身边可少不得您呢!”又转身对崔浩道,“先生,我先回宫了,明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三个内侍立刻趋步跟上,崔浩看着拓跋焘人虽小,已经很有些气势,微微叹了一口气,却不知是喜是忧。等他们走远,他又回到了贺桃处。
贺桃一见她进来就扑上去,这次她果然学乖了不再叫“爹爹”,只是嗓音仍是软软的,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父亲,殿下走了吗?”
崔浩“嗯”了一声,蹲下来,看着她道:“小桃喜欢殿下吗?”
贺桃立刻点头,“喜欢,殿下对我很好!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的。我明天可以跟他玩吗?”
“小桃,跟着我,你可不能只想着玩。殿下要学很多东西,你也要学知道吗?”他的语气还算温和,但贺桃看着他的眼睛却有些觉得害怕,小小瑟缩了一下。崔浩立刻感知到了,放软语气,“殿下对你好,所以你喜欢殿下?那你也要对殿下好,是不是?这叫投桃报李。”
贺桃点头,很认真地道:“嗯,我会对殿下好的,我分桃花糕给殿下吃。”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分享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愿意付出的最大善意。
崔浩看着她如此认真地说要分桃花糕给拓跋焘吃,有些忍俊不禁,“殿下可不是你这个小馋猫,你喜欢的,不代表是殿下喜欢的,你明白吗?”
贺桃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崔浩怀里,“那殿下喜欢什么,我就努力替他得到好啦!”
“有很多人想要欺负殿下,你要保护他,好不好?”他知道现在没有办法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什么是“天命”,但他却可以在她幼小的心灵埋下一颗种子。
贺桃想起了那些砸在身上脸上的石头,那些嫌恶的表情,对自己这么友好的哥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这样被人欺负吗?“好,我会保护殿下!绝不让人欺负他。”她举了举自己的小胳膊,一脸坚定。
“那需要很努力,会吃很多
苦,你会害怕吗?”崔浩深深凝视着她,静静等她回答,虽然他知道,一个孩子的承诺实在不能信任,但他还是需要等到答案。因为他能让她知道,承诺,即是一生。
过了片刻,贺桃道:“我不怕,我会努力。”她再也不想忍受亲人的离去,因为她软弱,没用,所以她漂亮的娘亲被大火烧得那样丑陋狰狞。因为她的贪玩,她的娘亲常常忍受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一个人偷偷在灯下抹眼泪。
埋在荒野里两天,看着那双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慢慢合上,那美丽的容颜被熊熊火焰吞噬变得面目全非。她害怕却牢牢记得母亲最后的话,不要哭、不要害怕,寒冷、伤心遍袭全身,压在身上的人也一点点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