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拓跋焘与崔浩围着一方矮几而坐,崔浩抬手给他续了一杯茶,道:“二皇子行事越发乖张了,往后咱们得留心。”
拓跋焘转着茶杯,神情闲散,“太子之位,他要便拿去,我可不稀罕。我只要母妃好好的,做个征战沙场的皇子也挺好的。”
“殿下此言差矣,如何才能成为太子,你不会不知道。五皇子的母亲怎么死的,我想殿下也心中有数吧!”崔浩神色严肃道,“若不是五皇子的外祖将他接出宫照料了那么久,慕容二妃早就打起五皇子的主意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殿下不可太想当然,命运就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等待他人施恩。”
拓跋焘道:“可是,立太子之事已经让父皇很为难了,先帝定下的规矩如此,父皇违背不得。不如我给父皇进言,立阿弥为太子,我将来可以辅佐他!”
“殿下只记得先帝定下的规矩,却忘记了先帝对您的预言?”崔浩微微挑眉,“即便您不记得,其他人却忘不了,只要您在一日,其他皇子即便登上皇位,也会心有芥蒂。届时,兄弟离心,殿下又要如何自处?殿下不要忘了,先帝和陛下对您的期望。”
两人的谈话并没有得出好的结论,天色已晚,拓跋焘起身告辞。
屋外月色清朗,银辉下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大树华盖茂盛,自成一方隐秘的小天地。贺桃挑了一根小臂粗的枝杈坐,透过树叶罅隙,正好能看到屋里走出来的两人。
两人在屋外寒暄,她收回了目光,仰靠在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从她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好像是冷的,投到她身上,使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森然冷气。她的嘴角却勾起一点弧度,那笑容满含嘲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树下一个熟悉好听的声音,“小桃,下来。”她翻身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到崔浩面前,门口已不见拓跋焘的身影,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崔浩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跟我进来。”说完,他率先转身进屋。
贺桃默默无言跟进去,刚合上门,就听他道:“明知殿下在这里,还不知道避远一点,要是被殿下发现了怎么办?”
贺桃低着头,心道自己究竟是有多见不得人?因为低着头,崔浩便看不到她嘴角那一抹冷笑,“父亲就算信不过女儿,也该信得过师傅的隐匿术才对。”
崔浩被塞了一下,缓了片刻,才道:“算了,下不为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贺桃这才抬起头来打量这屋子,屋内摆设简单,一扇屏风将屋子分成内外两间。靠着屏风铺了一张绒毛地毯,地毯上放着一张矮几。崔浩坐在矮几之后,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打开。
贺桃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块雕花金令牌,一圈桃花雕刻的十分精致,像是花环。令牌只有手掌大小,中间刻着“暗渊”二字。同样的令牌,她身上已有一块,但也只是模样相似,材质却只是寻常木头,雕花也不如盒子里的这一块精致。她伸手将令牌取出,翻到背面,果然后面写着“令主”二字。
她抬头看着崔浩,“父亲这是何意?”
崔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阮先生的术法,你学得几成了?”
贺桃捏紧手中的令牌,回道:“功法和心法师傅已经全传给我了,只是还需我自己融会贯通。至于医术,不说多精通,关键时刻,护着自己没什么问题。而且,父亲给我配的药,我也喝了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能伤到我的吗?”她的身体,大概早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可是她的心,大概早就死了。
崔浩看她果然又拔高了不少,满
意颔首道:“那你今夜便回去跟你师傅辞行,明日带着这块令牌去暗渊十二楼的辰楼,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
暗渊门是近年来兴起的江湖门派,明面上是做买卖护卫的生意,一些有钱的富商或者有势的官员,无武功傍身就可以出钱,到暗渊门买贴身护卫。当然,这是买断生意,给了钱,人领走,这人就算是归买主了,买主需要做什么都能让这人去做,与暗渊门无关。若这些人出了什么事情,也与暗渊门无关。
私底下,暗渊门也能帮忙做越货杀人的买卖。这类生意,则不是买某个人,而是买一件事。只要能开出暗渊门满意的条件,暗渊门的人便会出人替你完成这件事,一人不能得手就会换更有能力的人,直至买卖双方都满意。
总之这暗渊门自有一套严苛的挑人,训人方法。门中不论男女长幼,不论黑白对错,只论武功强弱和手段高低。人手一块暗渊令,上面是此人在门中的排名,排名不同办事的价格自然也不同。
暗渊十二楼,顾名思义有十二座,分别是燕国境内的子楼、丑楼、寅楼;魏国境内的卯楼、辰楼、巳楼;凉国境内的午楼、未楼;以及胡夏境内一座申楼,柔然境内酉楼、戌楼,刘宋境内一座亥楼。如此一来,暗渊门的门人几乎遍布整个天下,渗入各行各业。
你某日逛青楼倒酒的姑娘,可能是暗渊门的;哪天去同僚家饮宴,被主人家叫出来跳舞的姬妾,可能是暗渊门的;走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可能是暗渊门的。
暗渊门的传闻很多,与暗渊门做过生意的人更多,但暗渊门的门主,也就是暗渊令主却从没人见过其真面目。只因他易容之术无人能及,每每在外人面前都带假面,根本无法知道哪一次是他的真容。亦无人知他真名来历,也无人知他年岁几何。只知道暗渊门主用了短短三年,便让整个暗渊门富可敌国,门内高手如云,无任何一个江湖门派能与之抗衡。
贺桃听到“暗渊”二字,只觉得一阵发冷,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三年的严苛训练,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此刻却再次被人激了出来。“父亲可真信的过女儿,竟就这样将暗渊门交给我了吗?”
“如今国内动荡,许多事我都脱不开身,你历练的也够了,是时候出来独当一面了。”他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暗渊门的寻常生意你全权处理便可,事关国政大事,须得通信与我再做决定,你可明白?”
贺桃笑笑,随意将令牌揣到袖子里,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家国大事,素来是父亲最上心的。”
崔浩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又拿出一根白玉簪子递给贺桃。那簪子刻着简单的卷云纹,莹润剔透,灯下看更是盈光流转,看得出是难得的好玉,“回去将头发束起来吧!你玄清伯伯教你的易容术,没忘吧?”
贺桃伸手接过,同样是塞进袖子里,微点了下头,道了声“记得”。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屋内气氛略尴尬,回想起贺桃的小时候,崔浩心下暗叹。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孩,终于被自己亲手葬送了。
静默半晌,崔浩道:“挺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阮先生等急了,回去与他好好说。”
贺桃起身,道:“女儿告退。”说完并不开门,而是轻轻巧巧地从一侧半开的窗子跃了出去。
拓跋焘回屋又看了半卷兵书,略感困倦,便打算上床歇息。刚将外衫脱了挂到屏风上,窗扇微动,疏忽一个黑影闪入,他一惊,刚想动作,脖子上却已被架了一把银光闪闪地匕首。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待看清来人,却愣住了。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贺桃已将匕首收回袖中。她伸出五指,在拓跋焘面前晃了晃,道:“贺桃吓着殿下了?”
她刚练剑的时候,崔浩亲手给她做过一把竹剑。她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小玩意儿,十分新奇,有一天就拿着剑追着拓跋焘玩。那剑是竹子做的,剑头被崔浩削的很圆润,贺桃人小没什么力气,并不会真的戳伤人。拓跋焘又总爱哄她,所以就任由她抓着戳。
那一幕正好被晚归的崔浩撞见,当即劈手夺了她的剑,瞪着她冷冷道:“谁教的你这样,竟敢用剑对着殿下?”她那时胆子很小,一下就被崔浩那样的语气吓哭了。自此以后,她再没有将剑对准过拓跋焘,即使两人一起习武多年,经常切磋,她也总是避开拓跋焘的要紧部位。
但今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将随身带着的匕首架上了拓跋焘的脖子。可也仅仅只是架了一下而已,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人,她是永远不会起杀心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拓跋焘一把抓住她乱挥的手,完全忘记了刚刚让自己冷汗沉沉的一幕,欣喜道:“你怎么来了?昨天我还让小黑给你传信了呢!”贺桃这人,给宠物取名都十分直白简单,完全不假思索。之前给她抓的白兔子,她取名“小白”,养的鹩哥取名“小黑”,前阵子还给他回信说,新得的鹿蜀要取名叫“小鹿”。
贺桃抽出手,随意往他床上一坐,道:“想给殿下一个惊喜,就来了,殿下高兴吗?”
“哎,你……”拓跋焘当然不信她的鬼话,但也不再追问了,只道,“吃过饭了吗?没吃过我出去让人送些来。”他看贺桃靠在床沿上,试探着道,“今夜可是歇在这里?”
在桃花谷时,贺桃胆子小,身边又没有侍女,所以总是会半夜偷偷钻到他房间里,跟他一起睡。如今,两人分来四五年了,贺桃也已经出落成了清丽少女,再一起睡好像有些不妥。
贺桃摆摆手,跳下床,道:“刚刚吃了只烤兔子才来的,这会儿撑着呢!我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这就走。”说着就迈开了腿。
拓跋焘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你又去哪儿?”
贺桃回头看着他,见他面色不虞,解释道:“我这次是跟我师傅云游到此,师傅还在客栈等我呢!学未有所成,还不能离开师门。”
拓跋焘想起她刚刚轻轻一跃,就冲到了他面前,往他脖子上架了一把匕首,那轻功和速度恐怕已在他之上。看来这一年多,贺桃进益颇多,想来这次崔浩给她找的师傅也是十分厉害。反观自己这边,近些年忙着辅佐皇帝处理政务,暗地里培植自己的亲信,在武学方面的造诣已远不如贺桃了。心下又羞又愧,抓着她的手便松了松,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
贺桃想起辰楼正设在京城,便道:“也快了吧!殿下且安心等着,反正我去哪里都会给你回信的。”
拓跋焘想想也是,便放开了她,见她穿得单薄,便抓了屏风上挂着的斗篷披到她身上,“夜里凉,你先披着,大晚上穿这么点出来,你也不怕受了风寒。”一边给她系斗篷的带子,一边道,“你们住哪家客栈?我一会儿送你去。”屋窦城就那么大,轻功来回一趟也费不了多久。
贺桃想说,她现在不畏寒热,抬头看到他微垂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想说没多远,不用他送了。拓跋焘却已经穿回了刚刚被他脱下的外衣,她便生生压出一个“好”字。拓跋焘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一如既往的耀眼,照得她整颗心都亮了。
贺桃被拓跋焘拉着出门,心下却想,若是被那人知晓她今日所作所为,怕又是要大发雷霆了。不过,怕什么呢?左右就是让人不痛快和让自己不痛快,她只不过是选择了后者。
三月,田间阡陌,草长莺飞。
平城之外的官道,一侧山青,一侧水秀。两骑从远处青山
之间疾奔而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山道底下是一片湖泊,湖中几叶小舟,碧波荡漾。一阵阵轻柔婉转的歌声从舟中传出,“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这是一首南方民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传到这里了。歌调清新活泼,大概很受船家女的喜欢,被唱了一遍又一遍。方才还有绝尘之势的两骑也慢了下来,青青崖畔,两匹黑马沿着山崖而走。马上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虽是简单的薄衣轻衫,但若凑近,却能看出黑色布料之下编织的暗纹,绝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穿得起的。
“公子可是看上那船家女了?”女子的声音婉转娇媚,只听音便能让人酥了一半。再去看她容貌身姿,《诗经·卫风·硕人》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能一字不差的用到她身上。少女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顾盼之间却媚态天成,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面对这样的绝色,这样似嗔非嗔的质问,她旁边的少年却不为所动。那少年面容清俊,身形瘦削,看着比少女还小。白皙的脸上不带一点喜怒,眸色和唇色都很淡,苍白之中让人如沐风雪。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每一个字都不带情感,“歌声是清越,若论美色,能赶上你的,恐怕没有几个。”
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夸赞的话,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果然,少女听了这话半点喜悦之情都没有,无奈道:“公子,你就不能说得走心一点,哄哄我吗?”
少年偏头扫了她一眼,“你需要人哄吗?”夜魅,暗渊门第一美人,对人勾唇浅笑一下,便能让人丢盔弃甲,还需要他来哄吗?
夜魅笑得更勾魂了,目光落到他苍白的唇上,轻轻抚上自己的红唇,“我不是要人哄,我是想要你哄。”明明,三年前,他对自己不是这样冷漠的。这次受伤回来,脸还是这张熟悉的脸,神态语气却让她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
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少年,但他其实也并不会哄人,便道:“我曾学过一只曲子,觉得比刚刚船家女唱的那首好听些,你想不想听?”
夜魅立刻说“要听”,然后少年便清了清嗓子,缓缓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少年的声音并不粗粝,反而是与他容貌一样的清爽干净,曲调虽然不如女子唱得曼丽婉转,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唱得随意,夜魅却越听越是羞涩,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曲子,表达了一位女子对情郎的爱慕与思念,曲中女子心情多变,时而焦虑,时而温情,时而甜蜜,时而惆怅,流动缠绵,正中她的心事。
两人骑着马,一人唱着歌,一人听着曲,一边走一边看,很快就到了城门口。两人驱马入城,眼前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好不繁华,好不热闹。夜魅脸上的红云消散,混着两边商贩的吆喝声,对身边人道:“公子的曲子,果然比那船家女的妙。服侍公子这么久,我竟不知,公子歌声如此曼妙。”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前面长长的街道上,这是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进崔府那一年的上元节,崔浩曾带着他出来逛灯会。那天整条街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把街道照得雪亮,他骑在崔浩宽厚的肩膀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
“公子,公子?”夜魅见他发呆,连叫了他好几声。
少年回神,眼中仍是迷茫,“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夜魅没好气道:“在公子眼里,我还没有周围商贩吸引人吗?”
少年被她撂了脸子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问她:“方才的《西洲曲》,你最喜欢哪一句?”
夜魅被他问得脸红,以为他别有深意,刚才他走神之事也不生气了,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当然是最后一句。”
少年却道:“哦,你喜欢这一句,可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不等夜魅回答,他便自己答道,“我最喜欢的是那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也只有满心爱意的少女,才喜欢那样明媚的打扮,才会将缠绵心意倾述在曲子里。那必定是一个没什么沉重心思的女子,因为太过无忧无虑,以致于,情郎的来去都能成为她忧伤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