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坐于树下相谈,拓跋焘仍记得要给暗渊和夜魅另外安排住处之事,但碍于暗渊门门主的身份,只能委婉道:“我素日居住的兰院就在前面,布置得也比这里精致些,门主若不嫌弃,我便派人将兰院重新收拾一番,望阁下能屈尊移驾。”
暗渊道:“殿下的屋子,草民怎敢染指,殿下不必费心,待会儿我让侍女去外头定两间客栈便好。先前不知此院有主人,多有冒犯,殿下见谅。”
听他这么说,拓跋焘觉得十分理亏,赔笑道:“这也是下人们安排不妥,与门主何干,门主切勿挂怀。我也是儿时曾客居于兰院,但近些年兰院也是无人居住的,门主不必介怀。门主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若还劳您搬出去住客栈,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暗渊道:“殿下不必如此,暗渊此来,本就是来做殿下的护卫。为人下属者,若这点苦都吃不得,还有何颜面收下重金。殿下只管把我当做普通侍卫即可,若特别优待,到叫人疑心了。”
拓跋焘道:“安敢将暗渊门主当做普通侍卫,门主可别取笑我了。”传闻暗渊门有自立为国的实力,即便是一国之君,也不可能请得到暗渊门门主当侍卫,何论他一个魏国的皇子。
暗渊不愿再与他纠结两人住宿问题,便道:“殿下可愿与我下一局棋?”
拓跋焘不知他为何突然有了下棋的兴致,但自己虽不常与人下棋,棋艺却并不弱,见客人有兴致,他自然得作陪,便道:“能与门主下棋,是在下的荣幸。”说罢,主动起身叫侍女进来摆棋盘。他记得贺桃小时候是最讨厌下棋的,不止讨厌下棋,也不耐烦看他和崔浩下棋。每每他二人对弈,她就要从中捣乱,因此桃园内并没有棋盘。
崔府的侍女都十分伶俐,不多时青衣就带了两个小丫鬟进来,一人捧棋盘,一人捧茶点。几人将棋盘和香茶放到二人之间的矮桌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拓跋焘看了暗渊一眼,礼节性地问道:“门主是爱执白子还是黑子?”
暗渊毫不犹豫道:“黑子。”
拓跋焘便揽袖先执了一颗白子落下,“那我便先行了。”
暗渊修长白皙的手指深入棋筒内,一颗黑子跟落在白子旁边,“殿下对北狄之战可有把握?”
拓跋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问到了这个问题,落子的手停了一下,落稳才道:“并无把握,此次是我第一次出征,从前只会纸上谈兵,门主可愿与我同行?若门主有顾虑,崔大人与暗渊门所定契约可不作数。”如果身边的人不与自己一条心,他宁可不带。
手中的黑子在桌面上敲了敲,他似乎在思索下一步该落在哪里,“殿下都不怕死,我一个杀手怕什么?既然敢与崔大人定契,那我自然有本身能拿到崔大人的钱。殿下放心,只要此契未除,暗渊未陨,我愿永不背弃。”
暗渊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今天太阳可真好”这样平常的话,表情是近乎冷漠的淡然。到如今,拓跋焘手底下的可用之人已不少于百人,有斩钉截铁表忠心的,也有涕泪横流表忠心的,但却从没有人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向他示好的。尽管如此,短短几句,却比那些赌咒发誓,天花乱坠的话更值得坚信。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来。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天,一个久居庙堂,一个远于江湖。原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捆绑在一起。他明明用了最平常的语气,却让拓跋焘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人说的一定是真的。拓跋焘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对此人的信任,来得毫无道理。
消化半天暗渊的话,拓跋焘才道:“承蒙门主不弃,佛狸定不相负。”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几乎快落满,白子连
绵不断,犹如千军万马,对黑子进行围剿厮杀;黑子看似错落散乱,却如猛虎出笼,直捣中军。暗渊落下最后一子,拓跋焘脑海中突然跳出“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一句,眼中光芒大盛,他看着暗渊道:“不知门主对北狄之战有何看法?”棋场如战场,如果拓跋焘注定是一军主帅,擅长掌控千军万马;那暗渊就恰恰是百万军中最勇猛的战士,他好像一匹孤狼,不愿与同伴结群,但却能独当一面。有时候太过孑然一身的人,只能收为己用,不能与之为敌。
暗渊一边收子,一边道:“北狄人向来恃强轻敌,毫无谋略。殿下只要先让人去北狄军中散布消息,让他们相信魏皇子年幼,外强中干,不足为惧。然后,假意示弱避远,待其疲而击之,再埋伏兵,截断逃兵退路,此战必捷。”
拓跋焘熟读兵书,虽无实战,可对北狄颇有研究,之前也想好了对策。但此刻听暗渊缓缓道来,竟字字合他心意,仿佛是将自己心里的战术念了一遍,让他油然而生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随后,他心里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告诉他,此人,必留。
拓跋焘主动认输道:“门主棋艺精湛,今日是在下输了。”他放缓语速,态度十分诚恳,“方才听门主一袭话,让在下茅塞顿开。门主武学之高扬名天下,不曾想还熟读兵书,实在让在下钦佩。在下希望能与门主结拜为兄弟,不知门主可愿?”他此话谦恭有礼,颇有礼贤下士的风度。
暗渊一愣,看向他,“殿下,你可知,你算是我的雇主,效忠于你,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而且……”他声音有些艰涩,“暗渊门即便再势大,我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你大可不必如此待我……”
拓跋焘爽朗一笑,目光坦然,“无论你是何身份,我已将你引为知己。若门主愿与我结拜,日后你我二人私下就以兄弟相称,往后富贵共享,荣辱与共,死生不负。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仍是以上宾之礼待你。此事,成与不成,都在门主。”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招揽贤臣名士,莫不如此。更何况,对方的势力与实力,与之结拜,怎么都不算辱没了自己。
原本暗渊给拓跋焘讲那一番战术,其实也是为了博得他的关注。好让他知道,留下他绝对不是赔本的买卖,这也是崔浩的目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发展成现在这个局面。一国皇子与江湖草莽义结金兰,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当年刘备、关羽和张飞桃园三结义,也不过是在刘玄德落魄之时。但想到此事或许能给崔浩添赌,暗渊心里竟然莫名有点兴奋。
他浅淡的眸子里映出拓跋焘年轻英气的面容,“能与殿下结为异姓兄弟,暗渊,幸甚。”
拓跋焘的眼睛笑得弯成了两道月牙,细碎的光芒从月牙中漏出来,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温暖人心。
崔浩回府就被青衣请到了桃园,且被告知,需要他主持一场“桃园二结义”。崔浩匆匆赶去劝阻,“殿下是皇子,怎能学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呢?此事不妥,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暗渊立于一旁,并不说话,拓跋焘辩驳道:“先生此话就不对了,东汉时期刘备不也是以汉景帝玄孙的身份与张飞、关羽结义的?若没有关羽、张飞二人,刘备如何能成就大业?可见并非是江湖之人才能结为异姓兄弟的。”见崔浩面色不虞,他又偷偷道,“先生,此人高深莫测,且悉知兵法,可当大用。我这也是礼贤下士,给自己笼络人心。”
崔浩有苦难言,趁着拓跋焘指派人设香案摆供品,回头冷冷瞪了暗渊一眼。暗渊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竟奇异地觉得心情不错。
东西准备妥当,二人焚香对着一棵桃树拜了三拜,齐声道:“今日,拓跋焘、暗渊,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
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互通年龄,拜拓跋焘为兄,暗渊为弟。
夜魅出去逛了一圈回来,自家那位时时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不可亵渎的门主竟然已经开始和另一个少年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了,把她气了个绝倒。看着在桃树下喝酒赏月的两人,夜魅觉得实在碍眼,一怒之下摔门回屋,眼不见为净。
两人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灌过桃花醉,因此酒量都不错。暗渊此时披着一张假皮,脸上的红晕根本透不出来,两小坛酒下肚,竟让人看不出丝毫变化。东胡族人素来豪爽,拓跋焘酒量其实比暗渊要好,但是看着暗渊小小年纪,连干两坛酒还能脸不红气不喘,还是有些佩服,揽着他的肩,道:“看来贤弟酒量颇佳,可要再饮一杯?”
暗渊其实早就觉得头晕了,并不敢再多喝,幸好拓跋焘并未再劝,他便信信拨弄着空酒坛子上的红缨,只看着拓跋焘一人畅饮。大概是真的还挺喜欢暗渊这个人的,所以今天拓跋焘的兴致难得有些高,喝酒跟喝水似的,一坛坛往下灌。
月色下,拓跋焘微扬着头,下颌连着修长的脖颈形成优美的弧度,麦色的脸颊彰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活力,晶莹的酒液从他嘴角滑落,在他脸上留下一条浅浅的水痕。他忍不住伸手帮他擦了擦,冰凉的手指触上对方温热的脸颊,两个人都愣住了。
拓跋焘搁下酒坛,眼中还有一丝愕然,暗渊不动声色地缩回手,心里却无比尴尬。两个人小时候太过亲近了,练剑的时候,你给我擦过汗,我也给你擦过汗。这样的动作好像自然而然,可两人现在这样的身份和距离,却是十分不合适的。
忽然,拓跋焘笑道:“贤弟,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十分害怕啊!”
暗渊不解,问道:“殿下怕什么?”
拓跋焘的语气微扬,让人听出了他的愉悦,他打趣道:“你这个眼神,让我觉得,贤弟好男风。贤弟你,不会是有龙阳之癖吧?”
暗渊微窘,挪开目光道:“殿下不要取笑我。”
拓跋焘看他好像害羞了,便不再开他玩笑,换了个话题道:“贤弟比我还小两岁,却已是一门之主,实在让人钦佩。”
果然还是怀疑了,暗渊心里微微叹气,临时想了个比较容易说服对方的理由,“江湖传闻罢了!暗渊门是先人产业,前几年传于我罢了。我也是在几个心腹手下的扶持下才坐稳门主之位的。”
拓跋焘又饮了一口酒,觉得这段说辞还是十分可信的,毕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创建一个门派,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原来如此,看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暗渊道:“传言传言,本就是虚虚实实。暗渊门的情报生意也做得不错,殿下若想听真的,日后还是把钱给我赚的好。”
拓跋焘笑道:“凭咱们的关系,价钱,是不是可以低一些?”
暗渊淡声道:“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不过……”他露出一个戏谑的笑,“若是殿下嘛!酌情低一些,自然使得。”
他本生得清俊,此刻真心一笑,如晴光映雪,竟看得拓跋焘都愣住了。“贤弟,我总觉得,跟你认识了很久了。”
暗渊笑容敛了敛,低声道:“是吗?”
拓跋焘道:“嗯,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
“舍妹?”这是拓跋焘早上抢地盘的时候对夜魅说的,此刻暗渊便用来打趣他,“殿下有三位妹妹,不知是哪一位公主曾住于此?”
拓跋焘心道,这语气似乎与那人更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还真是记仇,刚刚戏耍了你一句,现在就要讨回来。她虽不是我亲妹,但与我却
是感情深厚,我俩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也算是师承一人吧!”
暗渊提醒道:“殿下,您都未及弱冠,算不得长大。就算你们曾经感情深厚,可她现下都不在此地了,所以你们应该也没有相处过多少年吧?”
拓跋焘固执道:“虽然她现在不在,但我们一直互通信件,而且,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若一直想见谁,迟早肯定见得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即使最后她不来,只要我的铁蹄踏遍这万里山河,便是亲去接她又如何?”他突然回忆起,曾经玄清指着自己的胸口,对他说出的那句话“我的美人,不在何方,只在我心里”。他常常以为,玄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悲伤的,无奈的。现在却觉得,玄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是期盼,是希望。
所以,能不能为那人守住桃园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其实,与其让她早早回来,看自己如果算计人心,挣扎徘徊;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偶尔通信,互道安好。等有一天天下清明,他再把人迎回来,给她一个世外桃源。
暗渊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为什么要提醒他呢?原本都已经可以假装你忘记我了,假装你将我们的过往都忘记,那么,他也就可以忘记了。“殿下,或许,你记得的那些事,她已经不记得了。你不会担心吗?”他心中干净可爱的小女孩,也许早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拓跋焘一脸无所谓,“如果她不记得了,我正好替她记得。”
月色晕沉,酒香醉人。暗渊心底有一片,很软很软。其实是一直希望他记得的吧!不管怎么欺骗自己,其实都希望他记得,记得她曾经在他身边呆过,记得她的烂漫和单纯。
拓跋焘是在兰院的床上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身边还躺着宿醉未醒的黑衣少年。少年合着眼,敛去了一身肃杀之气,微抿的薄唇已恢复了血色,他安睡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乖巧。拓跋焘撑起半个身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已经记不得昨夜是怎么回来的,看情形应是暗渊将他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