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军之将南阳王意文薨,军中无主帅。北狄举兵进犯,边塞告急。
皇帝下诏,封皇长子拓跋焘为车骑将军,整肃六军,清点兵马,三日后,帝亲至城门送行。
年仅十二岁的皇子将远赴河套,独领“戍边”军,保卫长城,抗击北狄。
拓跋焘穿上了戎装轻甲,长发没有束起,而是被细细编成了一股股发辫,头上配着“戍边”军统一的皮抹额。这样的装扮,将他身上属于东胡族人的狂情野气彰显无余。他身后站着整整齐齐的士兵,魏军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前,是面色复杂的君王,百官跟在君王身后,沉肃送行。
拓跋嗣看着长子俊美不可逼视的面容,眼睛深邃、鼻梁高挺,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可到底还是年轻。“首次出征,不可轻敌。此次赴关,重在历练,不可急功近利。”他忍不住上前抱了抱长子,“一定一定,平安归来。”
拓跋焘将头盔缓缓戴到头上,翻身上马,“父皇放心,儿臣定能得胜归来。”他调转马头,高举长剑,长声道,“出发!”六军待命已久,此令一出,众兵整齐答“是”。军队浩浩荡荡,如长龙一般逶迤前行。
拓跋嗣看着拓跋焘英姿勃发的背影,慨叹道:“这孩子,长得太快了。”
“陛下放心,殿下肯定会平安归来的。”崔浩站在君王身边,语气坚定。
拓跋嗣目光沉郁道:“他身边那少年,是你安排的?”
崔浩终于将停留在年轻将军背影上的目光挪给了他身边的黑衣少年,一袭黑衣,一匹白马,明明混在万军之中,却仿佛踽踽独行。“陛下,这是我们的宿命。”他十分清楚贺桃心里的结,可有些事,不得不做,很多结,无法解脱。
拓跋嗣转身,冕旒两边垂下的丝带划过崔浩冰冷的脸,不疼不痒,却是无法忽视的触感。崔浩听到帝皇凉薄的声音,“桃简,我永远,没有你心狠。”
城内,皇帝已带领百官走远了;城外,最后一列士兵也离开了许久。崔浩独自站在城门口,城内城外,他分割出尴尬的界线,进退维谷。暮春的风吹动广袖与衣摆,舒展如两片柔软的蝶翼,仿佛随时都能将瘦削的身影带走,他却稳稳伫立,不动如松,好像要站成永恒的模样。
夜魅从后面走来,崔浩的背影太过萧索,让她没来由觉得心酸。她走过去,抓住往后飘飞的黑须,用力一扯,崔浩愕然回首,跌进她戏谑的笑容里,“崔大人,公子让我留下来替你办事,可不是跟你在这里吹风的。”她这样的举动无礼又轻浮,但却与记忆深处那个潇洒不羁的女子重叠在一起,让他生不起气来。
崔浩抬手抽回长须,面无表情道:“姑娘太过无礼了,往后还是收敛些的好。”这女子被他养得太跳脱了,又是一道败笔。
崔浩缓步离去,夜魅在他身后道:“崔大人真是迂腐,老古板。”她跟上去,追着他调笑,“崔大人清心寡欲,不知道崔夫人怎么受得了你。”
崔浩脸色微变,“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在想什么?”
夜魅舔着脸道:“我当然是整天想着我们家英俊潇洒的门主咯!难道会想你这个老头子吗?”刚刚拉扯长须的手感太好,她忍不住又想去扯,被崔浩察觉,又缩回了手,“我说崔大人,你看着也不老,干嘛养胡子啊?”这一次她没有再等到那文人义士的只言片语,连呵斥与冷眼都没有回她一个。
“你们俩慢点儿,别摔着了。”杜贵嫔无奈地冲着在几座假山里穿来穿去的两个小孩。
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从一块山石后面传来:“五皇兄,你快来抓我呀!我在这里。”
很快就有小男孩的声音回应她,“小心,我来啦!”
杜贵嫔绕了半天才逮着两人,额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她喘着气道:“阿弥、雅儿,你们太调皮了,刚刚叫你们,没听到吗?”
拓跋弥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冲杜贵嫔道:“杜母妃,儿臣知错了。”
拓跋雅却拱到杜贵嫔身上撒娇,“母妃,我跟五皇兄就玩一会儿,您别老拦着我们呀!在这里我们能出什么事儿呀!”杜贵嫔无奈,看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掏出帕子给他们擦了擦汗。最危险之地就是皇宫,她们这些天真无辜的稚子,又怎么会知晓呢?
青秋匆匆而来,身后跟着提了木箱的中年男子,“贵嫔娘娘您和公主迟迟未回宫,杜太医今日又还要去给其他娘娘看诊,耽误不得,奴婢便做主将杜太医带过来了。”
杜贵嫔微一点头,认可道:“你想得十分周到。”杜太医与杜贵嫔母家同宗,平日都是由他来给杜贵嫔请平安脉。杜贵嫔看着多年照料自己的杜太医两鬓已染上星星点点的白,歉然一笑道:“杜太医,劳烦您跑一趟了。”
“娘娘说哪里话,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他将垫手的布包取出,示意杜贵嫔将手放上去,拓跋雅便乖乖从杜贵嫔身上爬起来。
青秋取了帕子盖在杜贵嫔手上,看着杜贵嫔额头细密的汗,看向拓跋雅,轻声责备道:“公主又贪玩了,娘娘身子弱,你老让她累着怎么行呢?”拓跋雅微感不悦,心道,明明是母妃自己硬要跟出来的。拓跋雅撅了噘嘴还觉得不能表达心中的不服气,又冲青秋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娘娘玉体无恙,只是思虑过重,还需静心调养,不要太过疲累。”请完脉,无甚大事,杜太医就告辞了。
青秋又亲自送杜太医出去,杜贵嫔起身一边拉起一个,牵着拓跋雅和拓跋弥自往杜衡宫去了。
假山之上的凉亭里,坐着两个宫装女子。两人容貌相近,都是眉眼秀致,肤色白皙,显然是一对姐妹。
紫衣女子看着杜贵嫔离去的背影,不屑道:“整日病殃殃的,真不知道陛下看上她哪一点。”
她身旁的绯衣女子显是比紫衣女子年长,声音也沉稳一些,“他们也算是少年夫妻,情分非你我二人可比的。”这二人便是大慕容氏和小慕容氏。
小慕容夫人道:“姐姐为什么让人停了那药?陛下显然是中意皇长子的,这次是给皇长子兵权了?”
“陛下中意皇长子,又舍不下杜贵嫔,鱼与熊掌都想兼得?哪有这样好的事。”大慕容氏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大皇子不好控,咱们必须阻止他坐上太子之位,杜氏还不能死。只有让她活着,我们才有转圜的余地。而且,我听说南安长公主这几日便要进京看望姚贵嫔,届时少不了来与杜氏姑嫂一续,咱们还是静观其变。”
小慕容夫人道:“那姚贵嫔那边?”
大慕容夫人面露讥讽,“陛下以皇后之礼迎娶她,我原还忌惮过。可惜,她竟然也是个不争气的,铸个金人都铸不成,简直废物。不过铸不成才好,若是让她登上皇后之位,那我们这些年的经营都白费了。不用费心去盯她了,不与她交恶便罢了。”她涂满蔻丹的长甲掐断一朵红花,鲜红的汁液沾满手指,“最近大皇子不在,让阿丕和阿俊多与五皇子走动走动。”
“是,一切都听姐姐的。”
星夜兼程,半月后,六军终于抵达河套。黄河之水,滚滚东流,一轮残阳挂在河岸尽头。拓跋焘与暗渊勒马站在悬崖边,河流绕出一个大湾,两岸绵延着碧油油的小麦苗。风吹绿浪,生机勃勃。
暗渊道:“殿下可听过‘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拓跋焘看着逆流绕积石,笑道:“未曾听闻,贤弟果然博学多才。”
行至云中城外十里,已近晚饭时分,拓跋焘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埋锅做饭。
炊烟四起,残阳如血。
云中郡守和戍边的安塞将军匆匆从城中赶来,暗渊迎二人进主帅帐。
气氛肃穆,拓跋焘沉稳的踱步声,一下一下敲打在下首两人心头。刚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惹怒了这位皇子?好像是说,城中已备好住所,设好酒宴,恭请殿下入城安歇?
安赛和郡守齐齐低头跪在地上,安塞也就罢了,他守边关多年,这次根本没把这个小皇子放在眼里;郡守却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这皇子若是回去告他一状,不晓得他这郡守还当不当的成。
拓跋焘先晾着郡守,径直走到安赛面前,语气严厉道:“北狄扰我边境之民,急报都传回京中了,安将军不思退敌之策,还有心思给我接风洗尘?您可真对得起南阳王一片拳拳之心啊!”
安塞闻言一怔,青年将军的脸上写满沧桑,他抬头看到了拓跋焘坚毅的脸,缓缓磕下头去,“殿下恕罪,末将知错了。”南阳王之于他,亦师亦父,二人在此苦守边境六年,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看他合眼,殓他入棺,殷切的嘱托犹在耳边。
拓跋焘亲自扶起安塞,“安将军,北狄有勇无谋,不足为惧。只要安将军愿意助我,我们一定能将北狄人赶出河套。”
安塞深受感动,握住拓跋焘的手,承诺道:“末将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曾经,那位垂垂老矣的将军,站在黄河边,对尚年幼的他道“大丈夫若能死于山河,也算不枉此生了”,后来他果然践行诺言,死于山河,未留遗憾。
拓跋焘见他已恢复了志气,便道:“安将军,这几日你无需做别的,只管再与先前一样,每日与北狄军对几场。但是无需用心,输得越快越好。”
安塞凝眉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拓跋焘解释道:“北狄恃强轻敌,我们就是要示弱,让他们放松警惕。”安塞了然,点头答应。拓跋焘这才走到郡守面前,踢了踢他,冷冷道,“郡守大人。”
郡守瑟瑟发抖,微微抬头,布满皱纹的小眼睛里透出昏黄的光。“殿下,殿下息怒。那……那接风宴,都是微臣自个儿出钱,没……没克扣百姓。”
拓跋焘懒得骂他了,只道:“身为一郡之长,你也别闲着了,用心干点正事。别整天就知道弄些歪门邪道,把云中城搞得乌烟瘴气,你以为这里是边境,父皇的手就遮不住你了吗?”
郡守已年过半百,被十几岁的小孩子训斥自然是很丢面子。但对方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身份摆在那里,他反驳不得,便只好连里子都一起丢了,“微臣不敢,需要微臣做什么,殿下尽管吩咐,微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面对这样没有风骨的官员拓跋焘越发没好脸色了,“就你这把老骨头,我烧都懒得烧,你还是给我好好活着吧!这是你的管辖之地,此地臣民你应当都熟。这几日,你寻些贩夫走卒,去北狄那边散布几个消息。”拓跋焘冷眼看着那郡守,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射出凌厉的光,“一,魏皇子年幼,无谋,不堪大用,不敢跟北狄对垒;二,魏皇子,一到云中,只贪图享乐,从不练兵;三,云中军备空虚,粮草不足,不能打持久战。就这三个,你可记住了?”
郡守颤声道:“记……记清楚了,微臣,微臣回去就办。”心下暗暗计较,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幸好幸好。
拓跋焘对郡守道:“事关重大,望大人小心行事,你先去吧!”郡守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军帐中只剩下拓跋焘与安塞两人,拓跋焘问:“北狄兵力到底如何,安将军可清楚?”
安塞驻守边关已六载,与北
狄大大小小战役几十场,对北狄情况了如指掌。“人人都道北狄双将大那、社论厉害,依末将看,北狄堪当将帅者,唯陟步尔。但此人狡诈非常,这几次边境擦边战,他都未亲自领兵。”
拓跋焘微微颔首,走到帐中的沙盘前,指着长城道:“无妨,这次先把他们赶到长城以北便好。攘外必先安内,戍边军太过松散了,必先整肃军风,边境才能长久安稳。至于陟步,若真厉害,能招安就招安……”他停顿了一下,“不能么,就找个机会,杀了。”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说要杀敌人一名大将,而是要切个寒瓜。
安塞看着年幼的皇子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镇定自若,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之感。他在边境之地,虽也听过此皇子的盛名,但到底多了一丝不屑。征战沙场岂能儿戏,他为将数年,都常吃败仗,如何能轻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当亲眼见识了拓跋焘的韬略和气概,他是真的信了,有一种人,可能是天生的将帅。
拓跋焘见安塞盯着自己出神,以为他仍有疑虑,开解道:“安将军宽心,辛苦这几日,我们就能将北狄人赶出河套了。北狄人蠢笨,遇事不假思索,我看,不如称之‘蠕蠕’好了。”暗渊曾道北狄人就好像是蠕蠕而动,终日只求温饱不求上进的虫子,根本不堪一击。他觉得,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魏国的强盛早让蠕蠕惊慌不已,前些年他们与秦、燕等结成了抗魏联盟,甚至还向南朝刘宋献贡。有了强助和靠山,一时间胆子也肥了不少,自然想要寻衅滋事。
但那时南阳王还坐镇边疆,蠕蠕还有些忌惮,不敢正面开战。三月初南阳王去世,蠕蠕可汗大檀觉得机会来了,特意遣使赴燕,献马三千匹、羊万只,希望趁着魏军将领之位虚空之时,两国一起进攻。不过燕王冯跋素来两面三刀,收了蠕蠕的礼,却没有出兵夹击魏军,大概是抱了作壁上观的心。
这些消息,都源自于暗渊门子楼和酉楼,行军途中,暗渊一点点告诉他,让他对如今的形式略微有些了解。
大军压境,拓跋焘却还能开敌军的玩笑,逗得原本一脸正气的安赛哭笑不得。这位皇子好像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张弛有度,外刚内柔,颇有儒将风范。“殿下,没这样给敌军取名的。”
拓跋焘笑道:“什么事都得有人开先河嘛!等这次赢了,下令全军都称北狄为‘蠕蠕’,让郡守把这消息传入北狄,我就不信气不死他们!”随后他又敛容道,“安将军,明日整军后,请在校场等我,我有话对将士们说。”
安赛抱拳道:“是。”
拓跋焘看着他写满风霜的脸,道:“此战若是告捷,我必定去信回禀父皇,安赛将军镇戍边疆多年,理应功成身退,解甲归田。”
“殿下。”安赛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为将者,当死于山河。他是可以,但他的妻子儿女却不可以跟着他埋骨他乡。谁都有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的壮志,可磨砺了这么多年,看着陪自己沐浴风沙的妻儿,他的私情慢慢占据了上风。自古以来,能功成身退的将军有几人?他等这一天,太久了。“微臣,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