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与北狄人周旋了大半个月,终于功成身退,第二天,拓跋焘亲自挂帅上阵。
北狄人接连赢了十几场,兴奋非常,丝毫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觉得自己肯定是受到了长生天的庇佑,从此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陟步正好不在军中,听闻魏国皇长子亲自出马,大那、社论异常兴奋,觉得时机成熟,能一举拿下云中城。
北狄全军逼进到云中成外,大那、社论并骑立在最前面,身后军阵整齐,旌旗招展,到处都是“柔然”二字,鼓声震天,北狄士兵们呼叫着对魏军耀武扬威。
魏军立于城门外五里,骑兵在前,步兵压阵,密密麻麻一直绵延到城楼下。连日赶制出来的新军旗,上书“镇戍”二字,黑字白旌,隐隐泛着肃穆的杀气。云中城城墙上箭队严肃以待,拓跋焘站在最前面,脸上仍带着三分笑意,但却比往日来得凝滞。楼下敌军阵营浩浩荡荡,至少有十万之众。只是为了抢一个云中城,北狄是不会出这么多兵的。那么,冯跋这次没有派兵助阵,真的万分可信吗?
大那、社论见拓跋焘连城楼都不敢下,十分不屑。大那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瞪圆了一双眼睛盯着城墙上的拓跋焘,对身边的社论道:“那小子连头盔都不戴,真是没打过仗的毛球,待会儿你射一箭,让他知道你的厉害。”
社论满脸横肉,哈哈大笑,道:“你想让我射他哪里?我怕射得太准,让魏皇子尿裤子。欺负一个没断奶的狼崽子,传出去可不好听啊!”两人都是武将,中气十足,此时故意提高声音,好让魏军都听见他们的对话,想以此威慑拓跋焘。
拓跋焘并不将他们冒犯的话放在心上,他身后的小将却按耐不住了,原本他是半蹲在城墙上的,此刻却收了弓箭站了起来,大喝道:“镇戍军主帅在此,蠕蠕鼠辈,还敢大放厥词,简直放肆。你们屡次犯我边境,扰我云中百姓,今日定让你们有来无回。”
拓跋焘淡笑着看了那小兵一眼,发现正是那日他与暗渊比试时主动请缨清点靶数的少年。少年身量不高,看着大约十五六岁,但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钢铁盔甲一压,倒也压出了一股子英气。那小兵比拓跋焘还长几岁,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见识了这位少年将军厉害,早暗暗生了敬佩之心,此刻被他一盯,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向后退回了原位。
社论大笑,“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倒要瞧瞧,你们怎么让我们有来无回。”
大那却问社论,“为什么那个小兵叫我们‘蠕蠕’?”社论这才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大那。大那无奈,转身问后边的士兵,知不知道什么意思。一士兵驱马上前,似有疑虑。大那瞧他神色,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说。”
那士兵就将近日听到的传闻大致说了一遍,社论大怒,指着拓跋焘道:“伶牙俐齿的狼崽子,我今天就要亲手宰了你。”说完,他举起手中弓箭,一箭对准拓跋焘头上的抹额,“嗖”一声箭矢直冲城墙而去。
拓跋焘纹丝不动,箭矢很快就到眼前,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箭矢凭空消失。暗渊不知何时站在了拓跋焘身边,他今日不知为何穿了一身黑色广袖华服,两只宽大的袖子上绣着精致的花纹,活像是来城楼上看风景的世家公子。他又轻挥长袖,长箭从他袖中飞出,直逼北狄军而去。社论和大那还没反应过来,大那身边传话的小兵已应声而倒。原来,刚刚社论凌厉的一箭,是被暗渊用长袖卷了去。
魏军先从这一系列变故中反应过来,齐声欢呼,社论和大那又惊又怒,两张脸都憋得青黑青黑的。拓跋焘看着暗渊冷冰冰的侧脸,笑道:“暗渊,你这是提前穿上华服,给我庆祝吗?”
暗渊冷冷看着社论,广袖下的手暗暗摸上自己腰
间,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用剑。“殿下连日来都算无遗策,属下只是觉得,今日一战必胜,定无我的用武之地,因此想着穿繁琐些应当无碍。”
拓跋焘站在墙头朗声大笑,“无碍无碍,你今日就站在这里看着便是。”
大那和社论耳力都不弱,两个少年的对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听到了耳中。他们死死盯着城墙上的黑衣少年,刚刚他轻轻展袖一挥,竟用长袖卷走了去势凌厉的长箭,后又翻转长袖,将长箭重新掷出,射死了他们的一名士兵。谁都知道衣袖柔软,且无弹力,他这一挥之下的劲力竟与弓弦无异,不得不让人惊颤。
社论的一双眼睛跟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暗渊,暗渊冷冷对上他的目光,他仿佛一头月夜下的孤狼,浅淡的眸子里含着的并不是幽蓝的光,却仍看得人遍体生寒。社论不由自主得收回了目光,手上沾过血的人都知道,那少年身上笼罩着强烈的杀气,彷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人。他无法想象,这凌冽的杀气是来自于一个这样瘦削的少年,明明是他稍稍动动手就能捏死的蚂蚁,却不惊让他感到害怕。
原本大那和社论是信心满满的,突经变故,倒让两人不敢冒进了。两军对峙许久,谁都没有先动,这边镇戍军训练了半个多月,气势很足,方才听到对方口出狂言,他们就按耐不住想痛快打上一仗了。但也知道军令如山,如今拓跋焘不下令,众人哪里敢轻举妄动。唯有那名小兵忍不住了,这几天他箭术大有进步,打活靶差不多都能百发百中了,此刻跃跃欲试,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回头看着拓跋焘道:“将军,放箭吧!”
拓跋焘眼中含笑,轻声对那小兵道:“你且等等,先让将军我露露脸,风头不能都让你们占了。”这句话只有城楼上的人听见了,几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两军对峙的肃然气氛荡然无存。
城楼下的步兵不知道城楼上的人在笑什么,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们。此时正好空中大雁飞过,拓跋焘看着慢慢飞向北狄军的大雁,微微眯了眯眼。一群大雁嘎嘎大叫,声音刺耳,拓跋焘转头对暗渊道:“这群畜生跟那群蠕蠕之辈一样聒噪……”
暗渊看了一眼,道:“把领头的那只射下来,其余的不过惊弓之鸟,不足为惧。”
拓跋焘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将小兵手里的弓箭拿过来,又从他身后箭筒里多抽了一支,作势瞄了瞄天上那群大雁。
两人指桑骂槐这一阵,听得大那和社论脸色更不好了。大那大怒,□□往前一指,大声道:“两个小子,你们说什么?!”
话音未落,拓跋焘的两支长箭已离弦而去。一箭贯喉,大那还来不及睁大眼睛,人已经仰面从马上落了下来。“嘭”的一声,尘土飞溅,一只被利箭贯穿的大雁稳稳落到大那怀里,大雁嫣红的血四溅在大那金色的盔甲上,触目惊心。
北狄军大乱,社论努力维持着纪律,他一边克制着自己发抖的身体,一边去看大那死不瞑目的脸。一切来得太突然,这跟他们设想的太不一样,那个懦弱无能迟迟不敢出战的魏皇子,狠狠打了北狄一个大耳光。他这才回想起陟步离开时交待的话,“恐防有诈,切勿轻举妄动。”他说过,要找人探过魏皇子虚实再动兵,但是自己和大那都没放在心上。
魏军欢呼不止,拓跋焘将弓丢还给小兵,看着乱成一片的北狄军,说了一声:“放箭。”箭雨铺天盖地而去,拓跋焘转身拿过旁边守城将士手上捧着的头盔,一边下楼一边将头盔往脑袋上扣。下了城楼,他飞身上马,拔出佩剑,对左右道:“打开城门。”城门缓缓拉开,拓跋焘驾马而出,少年将军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带领士兵冲入敌阵。
社论本想整兵退走,奈何己军太乱,还没稳住阵脚,拓跋焘已经驾马冲了过来。他本能得举
剑格挡,“呛”一声两柄剑滑在一起,辟出一阵火花。拓跋焘笑吟吟看着社论,道:“将军,今日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什么叫有来无回。”
社论大怒,抽剑劈下,拓跋焘轻轻往后一仰,几乎半个身子都折到了“宜家”背上。社论劈了空,想再补一剑,腹部却已被人一剑贯穿。他的生命只比大那长了那么一点点,死状却是一样凄惨。
两位大将瞬息之间都被杀死,北狄军肝胆俱裂,纷纷丢盔弃甲往后奔逃。残兵奔出十几里,手足并用着翻过长城,刚想松口气,就听“嘭嘭嘭”几声,四周人喊马嘶,不一会儿就有三队人马,从三个方向围拢过来。安塞站在烽火台上,眼中泛着嗜血的光,“一个不留!杀!”
拓跋焘勒马回身,往云中城去。周围都是镇戍军的欢呼声,他仰头看着站在城墙上的黑衣少年,看到他白皙的下颌,笑道:“暗渊,我可没让你弄脏华服。”
暗渊微微垂眸,面容冷肃,眼里却带了一点点笑意,他不徐不缓道:“多谢殿下。”
拓跋焘招呼身后的镇戍军,“走,回去摆酒,等安塞回来,咱们庆贺三天。”镇戍军欢呼雀跃,拥着拓跋焘奔进了云中城,街道两旁站满了得到消息的百姓,他们纷纷鼓掌称颂,年轻的将军坐在马上,脸上是近乎耀眼的光芒。
暗渊看着远处一缕孤烟直上,天边滚圆的火球即将落下,红光照着满地的尸体和盔甲。彤云燃烧了半边天,这样的大漠,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苍凉。“大漠风景甚丽,若有机缘,定携妹至此,一览河山。”可惜,他没有看到。
“暗渊?怎么还不来?”拓跋焘志得意满地走了大半个云中城,一战成名的感觉太好了,再怎么早熟,少年人也压不住心头的喜悦。刚想找人表达一下心中的激动,回身不见暗渊,只好让镇戍军先行,自己拨马回转。
奔到城门口,刚想上城楼去找人,却透过了未关上的城门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此时太阳已整个被大漠吞噬,广阔的天幕笼罩下来,形成一种忧郁的蓝。大那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天上盘旋着被血腥气吸引的黑乌鸦,黑衣少年只留给他一个瘦削的背影,好像等着黑夜一点点将他吞没。
拓跋焘被这样诡异的场景震撼了,愣了好半晌,他才再一次喊道:“大那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城喝酒了。”
听到他的声音,暗渊微微侧头,露出了小半张白皙的脸,“好,就来。”暗渊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拓跋焘小小年纪就嗜酒如命,那灌入喉头的腥辣与他第一次重伤时咽下的血一样难吃。
暗渊回身一步步向拓跋焘走去,一身戎装的将军坐在战马上看他,他髻上一点点白色的莹润之光忽闪忽闪,好像是黑夜中将熄未熄的北辰星。暗渊很快走到他身边,拓跋焘手支在“宜家”背上,好整以暇道:“贤弟,你好像没骑马过来。”暗渊无语凝噎,尴尬了半晌,拓跋焘才直起身子,往前挪了挪,拍着“宜家”的背道,“上来,宜家力气大,愚兄借半个坐骑给你。”
暗渊面无表情道:“请殿下先行,属下稍后便到。”
拓跋焘笑嘻嘻道:“贤弟是不愿与我同乘吗?我们都是男子,你担心什么?”
暗渊并没有直接答“是”,而是比较委婉地拒绝:“殿下,这于礼不合。”
拓跋焘不由分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提,将少年丢上了马背,“贤弟,你一个江湖杀手,跟我讲‘礼’?你们暗渊门杀人之前,还要问人愿不愿意死吗?”
暗渊愕然,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了马上,他几乎整个后背都贴在拓跋焘怀里。暗渊挣扎着想下马,拓跋焘的双手却从背后环了过来,牵起了马缰,“宜家”果然没半分不适,哒哒哒跑起来。“殿下
,就算要共骑,也不是……”这姿势实在不适合两个少年人来做,太奇怪了。
拓跋焘贴近他的脸,戏谑道:“刚刚让你上马,你不让,现在没得选了。”拓跋焘的呼吸喷洒到他耳朵上,搔得他雪白的耳朵红了一半。然后他就听拓跋焘继续调侃,“崔大人少年时,被许多人夸赞‘貌美若妇人’,我那时候就想天下像我先生那么好看的人应该是没有了。但自见了贤弟,却觉得,贤弟比之先生,颜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言,暗渊的身子不由自主绷紧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僵硬,“殿下,不可胡说。”他们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
当晚,镇戍军回营摆宴,众军开怀畅饮。几个月来的狼狈与耻辱,一朝血洗,人人都大呼过瘾。席间,自然少不了对少年将军的夸赞和恭维。安塞喝得醉醺醺地去给拓跋焘敬酒,他今日说不出是高兴更多还是心酸更多,但对少年将军的敬佩和欣赏毫不作伪,“殿下,末将敬您一杯,镇戍军有您,实在是……”他语声哽咽,那个一直流血不流泪的将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情感。他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守护了六年的地方,但临了却还是生出了不舍。“以后,若还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
拓跋焘见他已经说不下去了,也十分能理解他的心情,举起酒碗很爽快地跟他碰了碰,“我干了,安将军随意。今夜燥地很,安将军还是少喝一些吧!不然待会儿回去,安夫人该不乐意了。”
安塞闻言,脸先红了一半,幸而脸黑,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哎,殿下真会拿人下酒。不说了,不说了,末将也干了。”说完仰头将一碗酒灌了下去,微微晕眩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朦朦胧胧想到妻子的脸,心道,真不能喝多了,往后要活得明明白白地了。
安塞摇摇晃晃走了,又有人走上来敬酒,这一晚上来敬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拓跋焘几乎来者不拒,自从他颁布了第一条军令,军中就没人再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喝酒自然也不例外。拓跋焘抬起头,见这次来敬酒的就是白日射箭的少年,一张圆脸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紧张的,反正双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将军,我……我来给您敬……敬酒。”一句话结巴成了三句说,说完他越发窘了,都不敢去看拓跋焘的脸。
拓跋焘见他这幅样子颇觉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立刻挺直了脊背,颇有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大声回答:“末将,楼真,参见殿下。”
“你是?”晋兵将军、并州刺史楼伏连长子,也名楼真。他与楼伏连接触不多,只依稀记得是个看着挺忠厚的官员。但再忠厚老实,楼伏连的官阶摆在那里,有了这层关系,他的儿子怎么会只在镇戍军中当了个箭队的小兵?“你可是楼将军的公子?”
少年不好意思地点头,“我……我想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因此……”
拓跋焘对他这样的壮志表示完全理解,但是对他这样的做法完全不认同。一个人的出生无法完全摆脱,瞒得住一时也瞒不住一世,不如好好利用。但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而是极为赞赏的语气,“楼公子不愧是少年英雄,有志气。”
楼真被夸了却更觉得不自在,面对拓跋焘似笑非笑的眼睛,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原本他也觉得自己十分有志气,但当看着比自己小、比自己尊贵的皇子,轻轻松松就统领了镇戍军,还一举击溃了蠕蠕十万大军,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差远了。
拓跋焘这时却想起另外一件趣事,含笑问他:“年前听闻,楼将军给楼公子添了个弟弟,还给取了个有趣的名字?”楼伏连老来得子,喜不自胜,想了三五日,最后千挑万选定了一个,却成为了京城贵族圈子里的笑柄。
楼真想到弟弟楼大拔,不免失笑,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家父,家父是武将……不通文墨……”他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爹自今还对弟弟的名字十分满意,还几次三番想给他也改名,名字都想好了叫楼大力。若不是他扛着家法都不愿意改名,这会儿怕比弟弟的名字还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