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秋桂子,香留晚色。
莫名其妙消失了两个多月的人终于回来,宗爱浇灌了八十多个日夜的怒气终于开花结果,实实在在发泄在了手中的剑上。
暗渊用软软的桂树枝丫将他凌厉的一剑轻轻格开,眼里流露出些许赞赏,“进益良多,看来这两个月你没偷懒。”
宗爱冷哼,提剑再上,“血仇未报,怎敢懈怠?”被人不声不响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宅子里两个多月,那种孤独无依被尘世抛弃的感觉时刻撕咬着他本就不怎么坚强的一颗心,将他的小爪子磨得更尖利了。
两人打了一阵,直把宗爱折腾的精疲力尽,暗渊却仍是脸不红心不跳,飘飘然退到一边看他在地上躺尸。宗爱喘着粗气,全身只有一双眼珠子还有力气乱转,此刻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暗渊看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些火药味来,无奈道:“我去办了件事,总不能杀人放火也一直带着你吧?”
“为什么不能?”宗爱的语气恶狠狠的,好像要刻意掩盖心底那一丝脆弱,“是你要留下我的,是你让我跟着你的,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算什么江湖中人,说话不算话,亏你还是一门之主呢!”
暗渊将他捞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些好笑道:“你跟亡命之徒说说话算话?”估计也只有这样天真的小孩子,才会觉得江湖中人各个该有侠士风范,一口唾沫一颗钉的。他就不想想,自己刚下黄泉没多久的爹,也不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吗?“别闹了,这次事情比较棘手,确实带不得旁人。我不是让夜魅也留在这里陪着你吗?”
宗爱的脸色缓和了一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依赖自己的灭门仇人。内心里,他肯定不想承认,是这个看似冷漠的人,偶尔流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的人间温情。所以,他把这一切归结为,恨他太深,所以要时刻看着他,在没报仇雪恨之前,都要寸步不离跟着他。
“夜魅姐姐哪里有陪着我?她天天去调戏崔大人呢!”其实他现在是不明白“调戏”是什么意思的,但夜魅天天眉眼带笑地念叨“崔和尚”,一天至少有一两次要去搅得崔浩不得安宁,他觉得,这应该就是“调戏”了。
“嘿,臭小子,枉我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你却在这公子面前告我的状?”夜魅不知何时回来的,悄没生息就绕到了宗爱身后,赏了他一个爆栗。
暗渊看了看她道:“看来夜魅这两个月过得颇有滋味。”他说话的时候,尾声微扬,竟然不自觉带了些许不正经的调笑。
夜魅一愣,随即笑道:“公子莫不是吃醋了?”说着还特意靠近暗渊,作势要扑上去闻一闻醋味,暗渊蹙眉退开半步,她笑得更欢实了,“公子放心,奴家是一心思慕公子的,那崔和尚,我才瞧不上呢!”
暗渊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岔开话题道:“你做什么去了?一整日未看到你。”
夜魅立刻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布包,兴奋道:“我从崔府厨房里顺了一碟子新出炉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呢!你们快尝尝。”两人无语地看着她展开手巾的四角,里面果然躺着黄灿灿的桂花糕。
暗渊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做梁上君子还做上瘾了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桂花糕。”夜魅见两人都对桂花糕毫无兴趣,便自己捏了一块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道,“这可是崔夫人,特意亲手给崔和尚做的,满府上下就两屉。我好不容易偷一碟,回来跟你们分食,你们还不领情。”她终于咽下去一块,总结道,“味道不错,比大兴糕团铺的强。”
大兴糕团是平城最大的糕点铺,一年四季盛产应季糕点,新鲜、精致且味美。郭氏的手艺暗渊也有幸尝过,确实不错,不过就桃花糕而
言,与记忆里的女子做出来的,还是差了一些的。三人左右无事,便真的在台阶上随意坐了下来,迎着深秋的晚风将一包桂花糕分食了个干净。
“贤弟,你这一走,可也有两个多月了,我还以为南方乱花迷人眼,让你乐不思蜀了呢!”晚风中站着一个清贵公子,衣袂飘飘,正是两个多月不见的拓跋焘。
暗渊站起来上前行了个礼,问道:“天色将晚,殿下怎么这会儿子出宫了?”夜魅和宗爱仍是稳稳坐在台阶上,也不起身行礼,也不打招呼,只一人两道冷光静静射在来人身上。
拓跋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扇子,一下下打在手上,看着暗渊笑道:“春宵苦短,我来寻贤弟一起去魅音阁,寻花问柳。”
魅音阁是平城有名的风月之地,但一来拓跋焘尚年幼,不懂风月;二来宫里美女如云,魅音阁中寻常庸脂俗粉他也欣赏不了,因此是从来不去的。这次突然要去,自然别有用意,暗渊也不多问,只稍正了正头上的玉簪,便伸手道:“殿下请。”
“公子。”夜魅终于在暗渊打算抬步的那一刻出声了,“魅音阁里的姑娘,难道有比我美的吗?”她的表情十分幽怨,盈盈的目光中,满是风情。一旁的宗爱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冷冷看着暗渊。
暗渊还未开口,拓跋焘已经道:“我与贤弟前去,不过跟几个年轻公子借着歌舞助兴,小酌几杯而已,决计不会做什么有伤风化之事的。若是寻常酒楼,倒能带二位一同前去。可这次是去魅音阁,夜魅姑娘和这位小朋友去就不大合适了。”他手上敲着扇子,笑得一脸正人君子相,仿佛自己和暗渊去就十分合适了一样。
暗渊扫了他一眼,回头对台阶上的二人道:“我去去就回,你们先歇息。”夜魅气得一张俏脸愁眉紧锁,宗爱则冷哼了一声,转身回屋,一脚踹开了房门。
“贤弟,你这两个朋友,脾气都大得很呐!”拓跋焘看了摇摇晃晃的门板两眼才转过身来对暗渊说话,又见了他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忍不住道,“你不用换身衣服?”
暗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问道:“为什么要换?我这衣服有何不妥吗?”
拓跋焘看着那张清俊的侧脸,咳了一声道:“并无不妥,就是把你衬得太冷冽了些,我怕没有姑娘敢接近你。”
暗渊“哦”了一声,抬步往外走,“本来就是陪殿下去的,如此正合我意。”
两人走到崔府后门口,与等在那里的楼真汇合,楼真比拓跋焘还年长几岁,两月不见,身量抽得越发长了。今日大概是为了配合拓跋焘,他也是一身锦衣玉袍,翩翩公子的打扮,暗渊一时没认出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三人一齐踩着夜色往烟花柳巷去,拓跋焘见暗渊才从楼真身上收回目光,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悦,闷闷在暗渊耳边道:“小桃可是看上楼兄了?”
暗渊眼风扫了他一下,怕让楼真听见,遂也压低声音道:“殿下别开玩笑。”他侧脸在拓跋焘耳边,温热的呼吸伴着他的声音落到人耳朵里,搔得人心也跟着痒了。
不多时,三人就来到了魅音阁楼前,里面灯火通明,美人迎来送往,恩客进进出出。三人俱是面目俊朗,穿着打扮又精贵,一进去就引起了老鸨的注意。老鸨徐娘半老年纪,身段婀娜,姿容不俗,摇着扇子走上来笑脸相迎,“三位公子面生,难道是外乡来的?”
楼真脸色微红,指了指身后二人道:“嗯,初来乍到,带两位弟弟到这里见识见识京城的温柔乡。”
“呦,那公子您可来对地方了。”老鸨亲自将三人迎进去,“咱们魅音阁的姑娘,可是全京城最漂亮,最温柔的了。”
魅音阁分三层,一楼大堂连通外街和内院,
大堂里金碧辉煌,中间设了歌舞台子,台下四周摆着桌子,软垫。二楼一圈都是隔开的雅间,一侧靠着过道,一侧靠着窗户栏杆。关了移门和窗户,可自成一个聊天吃酒的屋子;开窗,可欣赏下面的歌舞。三楼则是姑娘们的绣房,是正正经经寻欢作乐的地方。
老鸨带着三人上了二楼,给寻了拐角清静的雅间。移开雕花木门,见里面地上设了木质高台,高台上放着矮案锦垫,一炉清香袅袅燃着,布置得倒是干净简单。老鸨对三人道:“公子们是想先用点酒菜还是先挑几个姑娘?”
楼真看了一眼拓跋焘,拓跋焘道:“不急不急,咱们还有朋友要来,先喝点小酒看些歌舞。一会儿人来齐了,再请楼里的姐姐们作陪。”
老鸨一听还有人要来,心想今日生意当真不错,满脸堆笑道:“也好,咱们楼的歌舞是一绝,公子们且慢慢赏着。若看上了哪个姑娘,只要不是已被定下的,咱们都好商量。”说完她便合上了门,下去吩咐楼里的小厮上来送些酒菜。
三人撩衣坐下,暗渊抬眼往外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斜对面一个雅间里,状似无意道:“属下好像看那两人,像是二殿下和刘大人。”拓跋丕比拓跋焘还小一岁,竟然也出现在这样的风云场所,皇家子弟果然让人刮目相看。
拓跋焘的目光却放在一楼的歌女身上,“贤弟的眼光果然犀利。”他的目光转上来,落到对面的少年脸上,“不过,贤弟竟然连刘大人都认得,倒让为兄吃惊不小。”刘洁今年才调任京师,不过是个五品官员,在朝中也没什么靠在。与长孙嵩、崔浩等人相比,可说是籍籍无名,暗渊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暗渊门对朝廷官员了解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了。
楼真看着楼下一张熟面孔走进来,对拓跋焘道:“殿下,杜公子到了。”
拓跋焘往楼下一看,果然看到了四处张望的杜道生,“嗯,劳烦楼兄去迎一下我兄长。”
楼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蓝衣公子上来,他指着杜道生对暗渊道:“这位是杜超将军的大公子。”又指着暗渊对杜道生说,“这位是……”他想了一想,忽然想起,自己竟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晓得他先前在云中城时,好像是拓跋焘的贴身护卫。可回京后,他也不常常跟着拓跋焘,若不是今日再见,他都快忘记这么个人了。
暗渊拱手行礼,道:“在下姓柳,久闻杜公子美名,今日得见,喜不自胜。”
杜道生闻言笑了笑,“可是烟花柳巷的‘柳’?”见到这少年的第一眼,他便觉得,此人用的不会是真实姓名。
暗渊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淡声道:“字倒是一个字,意思却不是了。”
杜道生眼里的探究之意更强烈了些,“哦,那该是个什么意思?”
暗渊浅尝了一口酒,依然是辣舌,“大概是,身若柳絮随风摆之意吧!”
楼真自觉走过去坐到暗渊身边,杜道生则自然地坐到了拓跋焘旁边,他看了看对面的暗渊,笑道:“柳公子,幸会幸会。”
拓跋焘给杜道生斟了一杯酒,笑问:“兄长竟没让皇弟跟着,难得难得。”杜凤皇是杜超的第二子,比拓跋焘小一岁,性格却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极粘杜道生的。
杜道生执杯浅笑,“哄了好久才消停,他还小,要是被父亲知晓了我带他来此地,非受一顿家法不可。”他望向暗渊,“柳公子瞧着倒与家弟年龄相仿,怎么也有兴趣到这里来,家里就不管吗?”
暗渊方才似乎听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正在凝神细辨,不料被点到,收神答道:“也是第一次来此地,杜兄见笑。”
杜道生道:“啊,既然咱们四个都是第一次来,那今日真得好好见识见识了。”说完这
句又不确定地问楼真,“楼兄是第一次吧?”
楼真一下就脸红了,结结巴巴道:“杜兄……说……笑,自是第一次……”
拓跋焘和杜道生又一齐调侃了楼真几句,暗渊则又自顾自去辨认方才的声音。楼真被两人说得窘迫,见暗渊捏着一只空杯子,便岔开话题,对暗渊道:“柳兄弟,我给你倒酒。”说着就拎起酒壶给他斟酒。
暗渊终于想起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此刻正回过神来,见楼真在往他杯子里倒酒,便微微垂眸,道了一声,“多谢楼公子。”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听在楼真耳里却不由自主抖了抖,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少年让人觉得阴冷。
方才楼真自觉坐到暗渊身旁时拓跋焘就觉得他碍眼,这份碍眼在他俩眉来眼去之时就更为明显,他出声道:“贤弟,能否劳烦你去听一听,我那很成器的二弟在与刘大人说些什么国家大事?”他今日本意不过是来确认拓跋丕与刘洁确实有来往,但没曾想千挑万选来作陪的人,能让自己如此不悦。实在不愿意他二人坐在一处,便只好想了个借口将暗渊调出去。其实他更愿意楼真去,但楼真到底在宫里当差,被拓跋丕认出来就容易打草惊蛇了。
暗渊却以为他本意就是来探听拓跋丕与刘洁虚实的,想着总算是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立刻站起来道:“是,属下这就去。”说完便站起来走了出去,他当然不会觉得,拓跋焘就是单纯地想他了,所以连出宫逛窑子也想撩上他。
“公子来魅音阁,夜魅姐姐不吃醋吗?”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混着一股子脂粉气,黏到暗渊身上。
暗渊清冷的目光落到红衣美人的脸上,“夕颜的媚术越发精进了。”
夕颜脸上的笑意收了收,见他仍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泄气道:“再精进,怕也打动不了公子。”
暗渊长指敲在桌面上,像似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这是你最后一单生意了吧!”
美人弹琴的手似乎顿了顿,随即却笑得轻松了些,“是啊!最后一单了,做完这桩,我就自由了。”她手下的琴音悠扬起来,不再是绵软惹人骨头酥的魅音,“以后暗渊门少了夕颜,公子可别觉得寂寞。”他虽贵为门主,一手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死,但因常常不露面,暗渊门的杀手很少有与他熟的。唯一两个级别高些的女子夜魅和夕颜,都曾当过他的侍女,倒是比一般人对他要熟悉些。
暗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地问:“离了暗渊门,你要去哪里呢?”
夕颜不解他话中之意,以为他不过寻常一问,便随意答道:“天高海阔,总有我的一个容身处。”怎么样,都比这样日复一日憋屈压抑地活着强些。
暗渊淡淡叹息,“可惜……”
“公子?”夕颜手压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公子可惜什么?”
暗渊道:“可惜你这最后一桩生意,怕是要黄。”
夕颜蹙眉,心头却陡然升起一阵不详之感,她看着暗渊似笑非笑的眼睛,颤声道:“公子何意?”暗渊只是静静看着她,不答一言。过了好半晌,屋外的歌舞升平和人声鼎沸好像都淡去了,她终于按捺不住。长指在一根琴弦上一挑,琴弦跃起,破空而去。那琴弦竟是可以活动的,一端扎着利刃,原先扎在琴身一端看不出,此刻却一览无余。
暗渊悠悠伸出两指,将那利刃稳稳夹在双指尖,目光一丝一毫都没变,仍是那么清冷无波,“因为你最后一桩生意是杀我,所以我说,你这生意要黄。”
“你……”夕颜有些惊又有些怒,但看他徒手接住了利刃却突然笑道,“公子身手了得,夕颜佩服。可惜,公子难道不知,我这镖上是淬毒的吗?”
暗渊
将银刀片拿到鼻子下闻了闻,淡淡道:“百花蛇舌草?”他指尖运力,一片银刃就在空中化为齑粉,“夕颜,你是太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
百花蛇舌草治蛇毒有奇效,无论被多毒的蛇咬了,只要找到此草,便能药到病除。但未中蛇毒之人触之,则会皮肤溃烂,中毒而死。但眼前的男人却浑不在意得捏碎了一片沾满百花蛇舌草之毒的银镖,且手指仍是修长白皙,在灯下甚至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
夕颜忍不住颤抖起来,“公子……我……我只是想同张郎在一起。求,求公子成全……”她跪在地上,晶莹的泪水挂在脸上,我见犹怜。
暗渊走到她面前,长指挑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懂我这样小女子的心思呢?”夕颜脸上的泪水越聚越多,“暗渊门,何时把我们当人看过?我在这地方七年了,七年,我利用我这具身体杀了多少人?可我能得到什么?除了像个傀儡一样,一直杀人,我还能得到什么?”她美丽的眼睛里升起了深深的怨毒,“你就不是人,你是魔鬼,没有人会因为杀人而快乐的,更没有人会以折磨人为乐。”
暗渊收回手,轻笑:“是啊!除了杀人,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可是,你爱上了那个你要杀的人,倒戈相向,将屠刀伸向你的主人,你就快乐了吗?”
夕颜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你是没有心的,自然不会懂人世间的情爱。与张郎在一起,哪怕是一刻,我也觉得快乐和满足。”她脸上是被泪水冲刷起来的脂粉痕迹,暗渊却觉得这一刻的夕颜美得让人震惊,那是她濒死前的盛开。她手腕微转,一根银针飞出,直射暗渊面门。
暗渊微微侧脸,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了暗器,绕指柔离身,划断了夕颜漂亮修长的脖子。“你就是想我用性命成全你吗?可是,你凭什么呢?”
她睁着眼睛,一滴清泪落到地上,房门被人打开,她含泪望过去,正是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青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