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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1)(1/2)

青山空雨,野地孤坟。

两人站在无字的墓碑前,一柄青竹油纸伞罩在中间,每人都湿了半边肩膀。

修长的手握着清晰的竹节往黑衣少年旁边靠了一点,伞面便倾斜向一侧,青衣男子几乎半个身子都落在了雨里。

秋雨带来沁人的冷意,两人却像是毫无所觉,无言了许久许久,暗渊才平静地开口,“父亲是为什么,宁愿苦心孤诣地骗我,也不愿认我呢?”他的目光落在坟头一棵被雨水打得摇摇晃晃的杂草上,“殿下和父亲救了我,父亲带我回府,亲自教养我。您出资安葬了我娘,还特意为我设了一个祭奠她的灵堂,我原先真是极感激的。以前我总是想,父亲可真是这世上最有善心的人了,怎么就能对萍水相逢的孤女这么好呢!”

“呵呵。”他自嘲似得笑了笑,偏头看着崔浩面无表情的脸,他下颌的黑须越发长了,被雨水打湿纠结在了一处。“要是我笨一点就好了,要是我不想知道那么多就好了。父亲到底是怎么做到,面对与你缠绵过的女子成为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暴露荒野而不动声色的呢?是怎样坚硬的心肠,让父亲云淡风轻地给亲生女儿编织一场恩重如山的梦魇,将她心甘情愿骗下悬崖的呢?”

崔浩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裂痕,站在这荒坟前,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了。“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只是没想过你会这么快知道。”果然,他们的孩子是太过聪明了一些。他欣喜于她的聪慧,又忧心于她的聪慧。“可是小桃,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没有办法。”

贺桃简直要被气笑了,死死盯着他,“什么叫没有办法?你招惹了我娘,无媒无聘地骗她入了这红尘浊世,又糟蹋了她的一颗真心,说收回就收回了。现在你跟我说,你没有办法?”

崔浩一颗心被贺桃这声声质问劈成了两半,一半拙劣地疼着,心疼坟里的孤魂,心疼坟外的活人;另外半颗,艰难地坚硬着,想费力地支撑起风雨中的江山。“我辜负了你娘,是我的错。可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已有身孕了,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他就不会走吗?那时候的情况,由得他不走吗?

“父亲敢说接近我娘没有怀着别的心思吗?”贺桃说自己聪明,倒真的不是自夸,她也不晓得是怎么从那些蛛丝马迹中窥见十几年前传闻的全貌的,可她就是清楚地知道了。“如果我娘不是住在太行山,不是竹林七贤的后人,父亲会去招惹她吗?父亲习得了绝世武功,精通了奇门遁甲,还拿走了我娘家传的半卷医书,然后就再也没回去了吧!”

怎么不会呢?当然会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子,那个身怀绝技却不自知的女子,那个总是拿得起放得下洒脱不羁的女子,他最初的心动全然是因为她本身呀!可是,不是竹林七贤的传说,他会去太行山吗?不是为了探究虚实,他会一次次被吸引吗?“我不是为了那些,才招惹了你娘的。我也曾真心实意地想留在太行山,与她结为夫妻,相伴终老。可是,我那时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是啊!父亲眼里,这魏国江山就是比旁人重要的,为官者多如牛毛,难道个个都是要抛弃妻子才能封侯拜相的吗?父亲曾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这么修的吗?”她质问的语气始终如一,再想明白那刻她就平静了,事已至此,她暴跳如雷又能怎么样呢?“哦,我倒忘了,我娘和我都是没有名分的,哪算得上是父亲的家人呢?父亲挑中我,不也是因为,只有我才能让玄清伯伯和师傅真心实意地倾囊相授吗?”

雨下得越发大了,雨珠从崔浩的额头滑过他瘦削的侧脸,在尖锐的下颌上挂了挂,然后顺着粘成一团的黑须落到泥地里,浑浊成一片泥泞。他无力地闭了闭眼睛,隔着一层苍茫的水雾,似乎看到孤坟上冒出的一道鬼影,好像

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那样虚空悬浮着。他甚至觉得,那鬼影一定是在嘲笑他,嘲笑他终于有一天这么狼狈地被人质问。

“你猜得不错,凡人如何能算天命,易经和占卜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是借来让无知的世人相信罢了。”他竟还能勾出笑来,“因为只有你可以,所以才说,你是殿下命中的助力。可是,小桃,当有一天你能为人妻,为人母了,你就能明白为父的心。若非万不得已,若非只有你可以,我又怎么能狠得下心,推你入苦海呢?”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陈旧的素帕,那角落粉色的桃花褪得越发暗淡了,他却仿佛捏着稀世珍宝一般。“我也曾年少轻狂过,有血有肉过,我不是生来就这么冷血的。那时我知道了你娘怀有身孕,又高兴又害怕,没有一天不想接你们和我团聚。可那时我已娶妻,你娘的性格我很了解,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所以我不敢贸然去接你们。当我得知你们就在代县时,便借着陪殿下历练为由,想偷偷去看一看你们。结果……”荒原雪地埋枯骨,他想寻回的都已面目全非,让他如何再说出真相?

贺桃还记得初入崔府的那一年,他对自己是很好的,那时候她对他,就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她那时候归结为是他们的缘分,他大概命中注定是要成为自己父亲的人。原来那不是她的错觉,真是命中注定的。“夜魅已找了个不错的宅子,虽比不上崔府舒适,但胜在干净,我会尽快带娘亲搬出去的。”那个宁愿孤身带着她躲到深山老林里相依为命,都不愿跟他回去寄人篱下的女子,怎会甘心无名无分地被禁锢在那一方角落不见天日呢?

崔浩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孤坟上的一缕残魂终于消散了,他无奈道:“即便你不能原谅我,不愿认我,你也总得记得,殿下待你是真心的。他从没有骗过你,没利用过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总算让他们早早相处这一点,他想,他大概算是没有做错。

“是我不肯认父亲吗?父亲可真会倒打一耙。”贺桃伸手一把打掉头上的伞,雨水狠狠冲刷着她的脸,那脸上牢不可破的面具终于褪去了一点点,露出原本属于她的清丽。“父亲不用刻意提醒我,冤有头债有主,该计较的我一分一厘不会让,不该迁怒的我也不会随意迁怒。父亲不用担心我跟你翻脸,就会打乱你的大计。”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黑色的绸衣被雨水打湿裹挟在她身上,让她纤瘦的身体看上去更单薄了。

直到贺桃的身影消失不见,崔浩才缓缓俯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伞,然后慢慢将油纸伞搭在墓碑上。“贺兰,我原以为她更像我,但骨子里,她其实更像你吧!”一样的骄傲倔强,因为像我们两个,所以她要背负的就更多了。“我错了吗?可是我错失了救先帝的机会,又错失了救你的机会,决不能再错失更多了。”不能再错失这万里江山了,或许,见过曾经的他,就能明白现在的他吧!

拓跋焘和崔琰是在山脚碰到贺桃的,她就那么淋着大雨,孤孤单单地从山间小道上失魂落魄地走来。拓跋焘整个脸瞬间跨了下来,脸上的焦急被蓬勃的怒气替代,他快速走过去将伞打在她头上,责问道:“你怎么就这样下山了?没拿伞就应该找个地方躲着,等人来接你啊!”

贺桃抬起脸来,雨水从她睫毛上滚下来,仿佛是她眼中留出的泪水。那是实实在在贺桃的脸了,此刻被雨水泡得有些苍白,薄薄的嘴唇大概是因为冻得,泛起了淡淡的紫色。她什么话都没说,淡色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就这样悠悠得望着拓跋焘。拓跋焘的心就跟这雨一样,淅淅沥沥痛起来,“我们先回去。”他扒了自己的外衫罩在贺桃身上,没多久就被晕湿了,他深知这样不行,赶忙揽着她往马车走。

崔琰跟过来,追问道:“少主,主人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

拓跋焘猛然回头剜了崔琰一眼,虽不知道二人发生了什么,可看贺桃这个样子,显然两个人是闹得不愉快了,崔琰此刻这么问无异于火上浇油。崔琰问完才意识到,却晚了,不过贺桃却好像没多生气,只是没什么情绪地说:“在山上,你去找吧!”

拓跋焘将贺桃塞进马车,“里面箱子里有一套我的衣服,虽然很久了但应该是干净的,你先换上吧!”说完他拉好了车帘,跟阿忠坐在了外面。

崔琰对阿忠道:“你先送殿下和少主回府,我去寻主人。”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拓跋焘,最终没敢再说什么,撑着伞往贺桃来的方向走了。

贺桃穿着拓跋焘的锦袍,虽然她比拓跋焘要矮许多,但这身衣服大概是很久前的旧衣服,所以大小倒是挺合适。乌黑的长发湿淋淋披散在肩上,衬得她的脸更白了,她手上捏着那根卷云纹的玉簪,整个人似乎都放空了。

拓跋焘听到里面没动静了,知道她是换好衣服了就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贺桃的发尖还在往下滴着水,她身后的锦垫已经湿了一块了。拓跋焘叹了口气,挨过去掏出一块布巾子给她擦头发。“小桃,你怎么了?跟先生争执了吗?”

贺桃抬头,茫然地看着他,问道:“殿下,是魏国江山重要,还是你的妻子重要?”

拓跋焘腾一下就脸红了,手上一用力,竟然扯下了贺桃的几根头发,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贺桃,“怎么这么问?我……我还没妻子呢!”

贺桃又低下头去,她怎么忘记了,她娘算不上是那人的妻子,她也算不上是别人的女儿。而身边这个人,他却注定会娶许许多多女人,即便对自己再好,他们也注定了要越来越远的。

拓跋焘见贺桃又不出声了,忍不住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也没有娶妻,但是,小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完,“在我心里,江山万民,都没有你重要。”

一颗极晶莹的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她靠进拓跋焘怀里,温暖从她的后背慢慢传到全身。就像那个雪夜,她冻得僵硬了,被一双温暖的手捞起来。然后小小的他也是这样揽着小小的自己,她就感觉到了人间的温度。

“佛狸哥哥,我会记得的。”记得你对我的好,记得你不求回报得惯着她,记得你说“江山万民,都没有你重要。”

贺桃靠在他怀里睡去,等了很久,直到她的眉头舒展,呼吸平稳绵长,拓跋焘才敢偷偷伸出手,将手心里的几个长发缠绕成一个小团,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随身的荷包里。看着贺桃显得有些乖巧的睡颜,拓跋焘就有些窃喜,他的小姑娘,不止性格无人可比,容貌也一样无人可比啊!

玄武楼,旌旗招展。这是皇城最高的一处建筑,是帝皇权威的象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拼尽一生也无法涉足的禁地。玄武楼上木廊回环,视线开阔,可纵览京城全景。

拓跋嗣凭栏远眺,玄色黑衣风云翻涌。腰际袖间,金线暗绣,远远望去耀眼夺目。透过冕旒的九串琥珀色琉璃望出去,盛夏京城一派欣欣向荣,繁华热闹一如往日。城北引入浑水,城西引入武州川水,两处水源合为一处,横亘整个大街西岸。

阳光下,城河像一条金色的玉带,闪闪夺目。水岸两旁一排整齐栽种的弱柳。翠色柳枝迎风摇摆,正是夏意喜人之时。仔细看,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汲水民众,或许还有少女在河中嬉戏笑闹,清歌缭绕。近处是巍峨皇城,宫殿楼阁,望而生畏。

这就是先皇和他努力了一生的成果,“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如今社稷安定、民安国富,而他似乎也不再有什么留恋。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夹杂着木梯喑哑的摩擦声清晰入耳。拓跋嗣并未回头,只是定定看着东宫方向,不知在想什

么。

崔浩上到玄武楼,离拓跋嗣仗远,停住。整衣拱手,长袖翩垂,趋步到拓跋嗣身后,轻声道:“陛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拓跋嗣单独相处了,少年时的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勾肩搭背得走南闯北,可年岁越长,两人的关系就越疏离了。

拓跋嗣没有回头,“崔卿啊……过来看看这京城吧!”他嘴角漾起笑意,眼中似乎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你记得吗?有一年,咱俩赛马西街,一路撞翻了十几个摊位,被父皇和崔大人知道了,我禁足三月,你挨了一顿板子一个月下不来床。”

“是啊!那时候多亏先帝派了杜太医来给我诊治,不然以我当时的身子骨,怕是熬不下去。”崔浩走到他身边,褪去了那一丝拘谨,和他一同眺望着远方,“现在想想确实太不更事了,幸好没伤到百姓。”

“我记得崔大人总爱板着脸,对你尤其没有好脸色。”那个近乎瘦骨嶙峋的文官,用起家法来的力道却比很多武官都来得重。有些看似温和良善的人,往往比凶神恶煞的人更硬得起心肠。

听他这样说,崔浩也想起了老父一张刻板的脸拿着板子狠狠砸到他身上,一边恨不得将他打死,一边咬牙切齿地问他“悔不悔”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一阵急速的咳嗽,直咳得拓跋嗣弯下腰去,抓着栏杆的手不由自主捏紧。

崔浩回神,扶住他,担忧道:“陛下?可要传太医?”只这一下,他其实已经探出了拓跋嗣的脉象,不由得微微眉蹙。

拓跋嗣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捂了嘴又咳嗽了几声。帕中鲜红几点,与四角红梅艳艳相对。他将帕子收回袖中,崔浩却早已变了脸色。“陛下龙体为重,夏日暑气难耐,臣还是陪您先回宫,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再差人来告知臣下便可。”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直起身子,神情平常,但苍白的脸色却还是露了病态。“今日便多说一些吧!往后,恐怕再无机会和你这样赏景说话了。”

崔浩顿觉心头突地一跳,一股不祥之感升上心间,“陛下何出此言?”

拓跋嗣笑了笑,“崔卿,你看这皇城内外,树茂水活,清新雅致;宫阙楼阁,花团锦簇。也不枉这些年,朕经营修缮了。哎……总算是没有辜负先帝的重托。朕虽比不得先帝当年英明神武,嶷然不群,但至少算是守住了他一手打下的基业。”

崔浩道:“陛下勤政爱民,是社稷之福祉。”

他语气缓下来,敛去了帝皇之气,“呵呵,你也不用安慰我。”拓跋嗣紧紧抓住栏杆,像是在极力克制,“父皇的雄图伟志,我始终没有完成……”

夕阳终于沉下去,各处升起了灯火,与天幕下的繁星相互辉映着。

崔浩看着那万家灯火,道:“陛下正当盛年,何来如此颓丧之语?料想不出多久,定能带领我朝雄霸天下。先帝的夙愿,也终有一天能完成。”他苦心经营那么久,独创暗渊门,网络天下消息,不就是为了等那一天吗?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牺牲了多少人,已容不得他不成功。

拓跋嗣却缓缓抬手,指了指东宫的方向,“那里,曾承载着我最深沉的痛苦,也给了我最大的快乐。你说奇不奇怪?”他住进那华丽的宫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却永远失去了赋予他生命女人。但也在那华丽的宫室里,他遇到了绵延他血脉的女人。

没有人比崔浩更清楚他话中的意思,所以他开解道:“人生天地间,有所得,必有所失。陛下何必如此执着呢?您这样,贵嫔娘娘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好受的。”

“我说过,我没有你心狠。”拓跋嗣侧头看了看崔浩,“走到如今,父皇施与你的那些恩惠难道还没还尽吗?你想凭一己之力,肃清外敌

,平定天下,太难了。”看曾名满京都的俊美男子,也开始生了华发,岁月会饶了谁呢?

崔浩蹙眉,抚了抚下颌黑须,坚定道:“臣只求日后九泉之下面见先帝能问心无愧。”

拓跋嗣的神情忽然变得比崔浩还高深莫测起来,高处的风似乎特别大一些,他的声音迎着温热的暖风也变得缥缈起来,“对父皇,对我,对魏国,你自然问心无愧。可是,你对得起贺兰姑娘吗?”

崔浩心神一震,脸上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落寞。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清丽秀致的脸,眼角唇边总是挂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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