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仔细打量着面无表情地给他包伤口的暗渊,突然毫无征兆得笑了起来,“我这只手,还真是多灾多难啊!”他忍不住略微带了一点嘲讽地叹息道。
这么一说,暗渊自然也想起了上次拓跋焘自己捏碎了茶盏的事,伤了的恰恰也是这只手,“殿下这是何必呢?宗爱他现在还伤不了我呢!”
暗渊不太赞同地看着拓跋焘,这要是让崔浩知道了,估计又能对他冷脸好几天。虽然他也不乐意拓跋焘为自己挡刀子,看着拓跋焘受伤也会着急,但自己不乐意是一回事,被人指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而那个人珍之重之放在心尖上的人,却不是自己。
刚刚就算没有拓跋焘,他也不会被宗爱伤到,甚至是能轻而易举化解宗爱的力道的。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没躲开,挨了那一刀,崔浩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哦,可能也会说,会嫌弃他学艺不精吧?但现在挨刀的是拓跋焘,那崔浩的态度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都能想象到崔浩将会是怎样的一脸风雨欲来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拓跋焘伸出他完好的那只手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似乎是想将他额头的一点微皱抹平,“叹什么气?放心,先生和父皇那里我会说的,你别担心。哎,我也知道我是多管闲事了,以你的身手怎么可能躲不过,你就当我是关心则乱吧!”这句话不是假的,他确实是关心则乱,看到宗爱拿着匕首刺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是来不及细想就扑过去了。
这些年,无论暗渊把任务做得多漂亮,回来复命的时候是多么云淡风轻,他始终无法将贺桃跟江湖上传得心狠手辣、神乎其神的暗渊门门主联系起来。在他心里,贺桃就是贺桃,经历再多,武功再好,也还是需要他哄着护着的贺桃。而这个冷血无情的暗渊,不过是她无可奈何背负的枷锁而已。说到底,都怪当时的自己太弱小,没能将她好好护在自己身边。
听了这话,暗渊不觉心里一热,他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还挂心他的人之一。而拓跋焘也和自己一样,虽然是身份尊贵的皇太子,但真正关心他的人没多少,真正让他在意的人也没多少。自从杜贵嫔去世,他对身边的人越发看中,也维护的越来越厉害。“殿下,你要相信我,我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我不会轻易受伤,也不会轻易死去。”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不晦气?那匕首是你的吧?是把好刀,我记得以前还架到我脖子上过呢!”拓跋焘用包着纱布的手在自己脖子和肩膀上比划了一下,“这些年你待他是真的好,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他,难得你想开了,舍得把他送走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把这个大麻烦带在身边呢!”后面这几句话,莫名其妙的就多了一丝别别扭扭的涩意。
自己待他好吗?暗渊想起了初见宗爱时的情景,其实暗渊门做生意是很讲规矩的,一般都讲个就事论事,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报仇就找谁报仇,祸不及妻儿走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暗渊门立派近七年,真正灭人满门的事少之又少,在他手里发生的,也就是这么一桩。第一次去灭人满门,还没斩草除根,为了这件事他还受了崔浩好一顿责罚。他始终是没有做到正在的冷心绝情,所以这些年时时刻刻都会命悬一线,这怪不得谁,他也不曾后悔。
但这么长年累月地克制着,他对这些人和这些事,也仅仅只剩下那一点点不愿赶尽杀绝的恻隐之心了。宗擎天动了他的软肋,他去寻仇是应该的,但人死万事消,他既然留了宗爱一命,就没有打算再迁怒宗爱。他做过的事不会忘,不会期待杀了人全家后给人留了一条生路,人就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了。他自己不是个大度的人,所以遇事也都会先以小人之心待之。
这三年,他对宗爱的照顾恐怕还没有夜
魅多,夜魅性子跳脱招小孩子喜欢,跟宗爱一直处得挺不错,昨天说要送宗爱走的时候,夜魅还红了眼圈。但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毕竟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路了,以后怎么走,走得怎么样,就看他自己。有朝一日,宗爱如果来报仇,他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觉得他是白眼儿狼,一报还一报,这都是注定的。
不知为什么崔浩、拓跋焘、夜魅都觉得他对宗爱好,可他自己很清楚,没沾了宗爱的血,愿意养着他这几年,不怎么温柔地教导他,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让自己闲下来的时候有事可做,过得不那么寂寞。总是一个人无所事事得度过没有命悬一线的一日日,对年仅十四岁的他来说,太难了。他总得让自己身旁有一丝活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有可无,能心安理得地活过那些看不到结局的或漫长或短暂的一辈子。
“其实他就是脾气别扭,平日也不怎么麻烦。”暗渊不甚在意地说,反正不管麻不麻烦,现在也是桥归桥,路归路了,没什么可纠结的了。暗渊回神看着拓跋焘的手,叮嘱道,“那匕首是我师傅亲手给我打的,确实很锋利,幸亏他老人家没在上面淬毒,不然别说这么一下了,就是划破道小口子,此刻殿下都可能性命垂危了。这手比上次伤得重多了,这些天不能沾水了,每日我去给殿下换药,殿下这几日就暂时别用这手了。”
“哦,不能沾水吗?”拓跋焘对暗渊接的话不怎么满意,人都送走了,他竟然还主动维护说什么不惹麻烦,那他这手是被谁伤的?果然还是对那小白眼狼另眼相看吧?拓跋焘心里犹如百爪挠心,但又不愿意咄咄逼人显得自己没有风度,只好另辟蹊径,举着自己受伤的手道,“确定不能用这只手?那这几日,更衣洗漱都不太方便了,贺兰可没跟着我来。”
暗渊看他的眼神心下了然,“这伤是替属下受的,这几日,属下过去服侍殿下沐浴更衣吧!”这别院伺候的人不少,拓跋焘哪里是真缺人服侍,刻意这么说,就是想他伺候着了。不过,自己既然已经一心当他的下属了,那不管拓跋焘是怎么伤的,伤了就是他失职,再说伺候主子本就是该当的。
拓跋焘看了看屏风后头若隐若现的床榻,道:“不用这么折腾,我那屋离父皇近,不方便,索性这些天我过来歇你这里吧!这院子清净,夜魅又得走一阵子,就你一个住这里,我也怕你冷清。”
暗渊忙拒绝:“我常一个人,不觉得冷清,这里布置的简陋,会委屈了殿下的。而且殿下这伤原本就不好交代了,再住这里来,我怕陛下和崔大人……”最近拓跋焘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正常,常对他做些亲密又轻浮的小动作。两个人小时候比那更亲密的时候都有的,但是前阵子拓跋焘是实实在在当面挑明过心意的,他在不拘小节,也不觉得这势头是好事。
承诺过崔浩什么 ,他都记得很清楚,而且这些年他虽然行事隐秘,但江湖之大、能人之多,知道他底细的恐怕也有一些。暗渊门树敌太多,一旦他的身份被人知道,恐怕就要接受源源不断的挑战和日复一日的刺杀。本来就是过得有今日没明日了,小时候的情分说不清了,往后还是忠心耿耿做个影卫的好,再多点什么可比养个宗爱麻烦多了。连宗爱他都要撇干净送走了,遑论是拓跋焘呢?
“你若真有心,这些天好好伺候着就行,父皇和先生那里你不用管,我会去交代的。”拓跋焘将他插在头上的那根木棍拔下来,摸了摸头上的卷云纹,笑道,“这几天事情多,忘了让人给你送簪子了,待会儿我就去给你拿一根。”
暗渊将那做了一半的木簪抢过来,婉拒道:“不劳殿下费心了,再削几刀就能做好了。”
拓跋焘看着他身后微微晃动的马尾,伸手过去撩了撩,“其实你这么扎着也挺精神的,就是显小。”其实不是显小,
是本来就还是个小姑娘,只是这些年他刻意易容的老成。
暗渊的身量在少年人中算是挺拔尖的,虽然是瘦了些,但平时弄个发髻,冷脸一板看着倒是挺沉稳的。但这样将头发松松扎个马尾坠着,一下子就将他的少年期彰显了出来,是真正的十三四岁正当时的少年人。
拓跋焘人不去伸出手指去揩了揩他的脸,指腹的触感滑腻而柔软,没有看想象中的冰冷,而是带了一点点温度,“你这样一直易容,不会伤着自己吗?上个月我还看青冬、青秋给雅儿整了些脂膏擦脸呢!说她年纪小脸嫩,要早早儿养着才好。”
暗渊偏了偏头,对拓跋焘的好奇起了难得的玩心,微抿了下唇,笑道:“不会有什么大影响,伤着不至于,就是就寝前最好把脸上的东西洗一洗,要是长时间日夜不洗脸上那些东西,对肌肤就可能不大好。不过反正我这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自己的脸不能看了,索性就一直易容呗?我现在可以完全易容别的人了,下次我易容你试试,殿下看看?”最坏就是老得快吧?可那也不是十四岁的时候就要担心的事儿,至少得再过个十来年才能看出来,但是他真的能再活个十来年吗?他从不敢想那么长远的事儿。
拓跋焘一听就急了,好像比他还在意那张原本的脸似的,“那你晚上一定记得洗啊!回去我让青冬把雅儿擦脸的那些东西都匀出一份给你,你睡前记得擦,雅儿那丫头如今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我瞧着那些瓶瓶罐罐应该功不可没。”
暗渊没再说话,只垂着头摩挲着手里的木头,拓跋焘瞥了眼,忍不住又道:“不是说暗渊门富可敌国吗?怎么我就拔了你一根玉簪子,你还得自己再削一根了呢?让夜魅去街上买一根不成吗?邺城那个宝脂斋挺有名的,好东西不少,暗渊门的人会不知道?”
“没有,好的玉簪我那包袱里还有一根呢!是我不想再戴玉簪了。”暗渊没说为什么不想戴玉簪,但拓跋焘想也知道了,“这几日挺清闲的,也不出去见人,殿下不也说我这么扎着个头发也挺好的吗?许久没做这么精细的活儿了,难得有根好木料,我就想试一下看能不能刻出根木头簪子来。”
鼻尖隐隐有一股香气传来,拓跋焘将指尖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凑到暗渊手上闻了闻那根木簪,笑道:“原来这不是寻常木棍,闻这味儿应该是极好的沉水香吧?我就说暗渊门多的是银子,不能让你个一门之主,插根随随便便的木头簪子。”
暗渊道:“料子是好料子,就是这香气儿太重了些,我不大爱闻,可能做出来也戴不了几次。”带出去杀人放火,也不好藏匿行踪。
拓跋焘看着那簪子道:“你不爱闻我爱闻,你继续做,做好了这簪子送给我吧!我送你根别的簪子吧!保证不是玉簪子,但绝不会比那根差的。”
暗渊想到了第一次拿到那根白玉簪子时候的场景,那簪子刻着简单的卷云纹,莹润剔透,灯下看更是盈光流转,看得出是难得的好玉。他其实一直觉得那根簪子很漂亮,若是根普普通通的簪子该多好。
暗渊回过神,见拓跋焘正用一只手解着自己的衣带,他吃了一惊,退了半步,惊讶道:“殿……殿下你……”
拓跋焘解了自己的衣带,敞开外衫,露出里面的金色小坎肩来,他费力地将那件小坎肩脱下来扔矮几上,“别怕,我还没这么孟浪。”他一边将外衫拉好,一边道,“这是件金丝软甲,刀枪不入,是当年我母妃出嫁时,外公给母妃的陪嫁之一。那次我出征伤着了,回来母妃就把这金丝软甲给我了。现在我把它给你了,你以后就日日穿着吧!”
暗渊看着桌上的那一团金黄,摸上去却十分手软,拎在手上轻若无物,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金丝编的坎肩,忙道:“殿下,不说这坎肩贵重,属下要
不得。这是杜贵嫔留给您的,杜贵嫔定然希望这金丝软甲能替他好好护着您呢!怎么能给属下呢?殿下快穿回去吧!”说着就展开了这金丝软甲,想将这坎肩再给拓跋焘套回去。
拓跋焘用着一只手脱衣服都费力,别说是穿衣服了,见他递过来,忙伸手挡了一下,没穿好的外衫滑开了,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他贴近暗渊,在暗渊耳边轻声道:“母妃的心意没人比我更懂了,她想用这坎肩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能护住我的命,所以给你正好。”
暗渊拿着金丝软甲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心狠狠一颤,“殿下……我……”
“哎,你穿着吧!你这次受了内伤,我本来就不好受,今天还让我亲眼看见了这么一出,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多大的惊吓。”拓跋焘贴得暗渊很近,嘴唇近得都快贴到他的耳廓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温热甜腻,“宝贝儿,你家殿下可不经吓,为了你家殿下能安生得多活几年,你就乖乖穿上它,好不好?”
暗渊捏着金丝软甲猛地往后退了开去,这样的拓跋焘她从未见过,轻柔带哄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容抗拒,还有那声带着一点点浪荡轻浮的“宝贝儿”从舌尖上转出来,也是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和诱惑。仿佛一只无形地手,狠狠得拽着他往深渊里拉。小时候,拓跋焘也会哄着她,但那声音和语气自然不是这样的。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那颗裹着冰渣的心狠狠颤了颤,心上绷着的那根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让她手都跟着发软,差点拿不住那件金丝软甲。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暗渊用力捏了捏软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羞赧,也不去感受。
拓跋焘见好就收,本来就只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穿上这衣服,目的达成也不好再逼得太紧。其实刚刚那句话,他跟着杜道生学了两天,这会儿说出来,自己也有点耳根发热。“劳烦贤弟,帮为兄更衣,我这一只手,着实不方便。”拓跋焘面上恢复稳重克制的尊贵皇太子样儿,举着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怎么都拢不好的外衫。
暗渊拎着那轻如无物的金丝软甲,心却没来由地比任何时候都重,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畏生死,多少次了,他都觉得活着遭罪不如死了干净。亲生父亲都忍心随意利用他遭践他,世上在意他性命的人又还有几个呢?但少归少,其实还是有的吧?如果他不明不白死了,还是会有人伤心的吧?
可是,他要怎么活呢?日复一日,他有意无意牵扯的人,背上的仇恨太多了,有时候危险来得突如其然,多得他自己都麻木了。而他这些年,从来都没想过要寻找退路和留出生机,不管崔浩的目的是不是如他所说的冠冕堂皇,为国为民、为君为主,崔浩想要把他塑造成为拓跋焘手中利器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他怨恨过、逃避过、质疑过,但从未背弃过自己懵懂无知时许下的诺言,眼前的人一直被他心甘情愿护佑着,尽管也许没有自己他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他还是没有想过让自己抽身,也从没想过什么时候利刃会被折损。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在拓跋焘的眼中是不一样的,听得到看得到感觉得到;但,拓跋焘在自己心里也是不一样的,一直都是,从来都是,这件事却只有自己才知道。
暗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温和了神色,放下手里的金丝软甲,走到拓跋焘身边将他两侧的衣襟拢到一起,手指灵活地将他的衣带系了个结。
五月的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扉穿堂而过,带来一点点热度,烘得人晕晕沉沉。拓跋焘看着他略微低头的侧脸和他身后摇晃的不明显的一束长发,只觉得此次此刻,外面所有的尔虞我诈和血雨腥风都听不到、看不到,那些一望无际的土地和成群结队的牛羊他都不想去争,他想要多留一刻的似乎只有这方寸之间的一室岁月静好。
拓跋焘伸手撩了撩那束漆黑的长发,黑缎在指尖轻轻滑过,撩动起来的一点很淡很淡的冷香缭绕在鼻尖,跟着连他的心尖都被搔得微微发痒。他在心里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温柔乡亦是英雄冢,果然不错。
拓跋丕站在慕容府的花厅里拿着一根三寸长的小竹棍逗弄一只“绀趾丹嘴,绿衣翠矜”的鹦鹉,那鹦鹉机灵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鲜红的喙啄在了拓跋丕修长的手指上。拓跋丕“嘶”了一声,缩回手似乎有些恼怒地瞪着鹦鹉,鹦鹉低了低头,随即鸟喙一张,用清脆的声音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拓跋丕见它一副知错的样子觉得好笑,倒没真的生气,拿着那根竹棒在鹦鹉头上敲了敲,声音不轻不重的却带了点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淘气,讨打。”
“微臣参见殿下。”有个穿着褐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进了花厅,看到了逗弄鹦鹉的拓跋丕就走过去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