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丕转过身来,嘴角还牵着方才逗弄鹦鹉时染上的半分笑意,上前虚扶了来人一下,“舅舅近日可好?”
那中年男子微微抬头,一张白皙瘦削的脸,两道细细的长眉入鬓,一双杏目中落着沉沉的目光,下颌一点点黑须却难掩他昔日锐利的俊美。这人与拓跋丕面对面站着,面容有三分相似,正是拓跋丕的亲舅舅,大慕容氏和慕容氏的亲哥哥慕容云。
慕容云微微笑了一下,语气里含着三分随意三分嘲讽,“我一个闲散的侯爵,整天无所事事,逗鸟养花的,能有什么不好?”
拓跋丕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刚想说话,就听慕容云问道:“两位娘娘进来可好?媛儿可好?”
“母妃和姨母都好,媛儿天天念叨着舅舅。说舅舅好些日子没进宫看她了,今早我去给母妃请安,说起要到府上来,媛儿还吵着闹着要跟来,要不是母妃拦着,我这会还脱不开身呢!”想起撒泼的拓跋媛,拓跋丕不觉蹙了蹙眉。
慕容云脸上的笑意倒是真实了些,他有三个儿子但没有女儿,拓跋媛可说是他娇惯着长大的,跟他比谁都亲。“陛下刚回宫,近日身子又不大好,我常进宫不太妥当,等过些日子安稳了,我一定去看她。”慕容云难得耐心地叮嘱道,“现如今皇城内外都有点乱,让她别使小性子,想要什么托人告诉我,我想办法给她弄。千万别想着出宫玩儿,如今这外头鱼龙混杂的,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呢!”
拓跋丕点点头道:“舅舅放心,媛儿那母妃看着呢!”他本不想说,不过看着眉宇间有些烦躁的慕容云,还是开口道,“这些年,父皇防着我们,防得太过了,让舅舅受委屈了。”
“亡国奴罢了,至少还被好吃好喝供着呢!有什么委屈的?”慕容云伸手食指和拇指圈了一圈,对着鹦鹉的方向,食指慢慢弹开。一道劲风袭过,鹦鹉“哇”了一声从架子上掉落,翠色的颈羽上一片血红。慕容云摊开手,笑道,“看,这不,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多亏了陛下隆恩。”
拓跋丕落在鹦鹉身上的目光一沉,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舅舅,燕国在皇祖父手上就没了,跟父皇……”
“呵。”慕容云一手撑着下巴,长指在太阳穴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先皇在时,我慕容氏还出了个皇后呢!如今我慕容氏的女子在魏国只能做个区区‘夫人’了,这位份连两个死人都比不上。”
拓跋丕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他知道慕容云说的是杜贵嫔和姚贵嫔死了,大慕容夫人和慕容夫人都没有再升位份的事。拓跋嗣不喜欢大慕容氏和小慕容氏,连带着也不喜欢他和拓跋媛,这些他从小就知道。
但他也知道,这份不喜,跟燕国亡国没关系,跟慕容氏的体面也没关系。反而是因为他们是慕容氏,所以才能还有今天的地位,如果他们不是姓慕容
,不是身后还有一匹信奉慕容的臣民,他的母妃早就因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被拓跋嗣打入冷宫了。
“舅舅心疼母妃和姨母,可也别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气大伤身,舅舅还需多多保重。咱们家都需要依仗舅舅呢!”拓跋丕压下心中的烦闷,挤出一丝笑容。
慕容云沉默地盯了拓跋丕一会儿,眉宇间的戾气终于消下去一些了,经年累月的寄人篱下和郁郁不得志早磋磨掉了常人身上的仁心和壮志,何况是个本该高高在上的皇族。但不得不说,面对这跟自己流淌着一半相同血液且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他依然会不忍心过分苛责。
“行了,说点正事吧!”慕容云正了正身子,收起了先前的那点漫不经心和不屑一顾。
拓跋丕终于觉得松了口气,收敛心神,正色道:“父皇那边有母妃和姨母照顾着,母妃让您放心,届时她会见机行事的。宫外头,刘大人和张大人会鼎力相助,加上舅舅这些年的筹谋,咱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慕容云冷冷道:“不是胜算很大,我要万无一失。回去跟娘娘说,拓跋嗣必须死。”
拓跋丕脸上的表情一僵,一双杏目微微睁圆了,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舅舅,之前不是说……如果父皇愿意退位让贤,就……”
“你觉得你父皇会心甘情愿退位让贤吗?”慕容云很干脆地打断了拓跋丕的话,“他虽然病入膏肓了,但该有的心机和手段可一样都不少,更何况,崔伯渊身体可好着呢!他一直扶持的是谁,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怕是就差把你那个大哥当亲儿子养着了吧!而你呢?你只有个不顶用的亲舅舅和一个儿女情长的娘,如果你想在拓跋嗣活着的时候继位,那你娘恐怕就不用活了。该怎么选,你自己清楚。”
拓跋丕一脸风雨欲来的阴沉,先皇留下来的规矩摆在那里,立子去母,这是连如今身为皇帝的拓跋嗣都没办法违背的。所以拓跋焘才会在杜贵嫔死后才得以被立为太子,坊间对杜贵嫔的死多有传闻,大部分的传言自然都是说杜贵嫔是他母妃下毒害死的。他也知道自己母妃以前的一些小动作,但是杜贵嫔的死跟他母妃没有关系,这一点他很清楚。那么,杜贵嫔真的是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吗?还是拓跋嗣拖拖拉拉优柔寡断了那么多年,终于看开了,狠下心为了立太子而处死了杜贵嫔呢?
慕容云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嘲道:“若是换成立你为太子,你猜拓跋嗣会不会婆婆妈妈那么久?会不会体谅你的丧母之痛?”
不会,拓跋丕几乎快把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自己不得拓跋嗣的欢心,自己的母妃更是让拓跋嗣不喜,甚至在杜贵嫔死后让拓跋嗣觉得厌恶,这一点他越来越深地感觉到了。可是,那是他从小就仰视和敬重的父皇,是他努力熟读诗书礼义想要吸引一点点目光的父亲,即使那个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关注少之又少,却还是不忍心他死去,至少不是死在自己手上。
拓跋丕迎着慕容云冷冷的目光,艰难道:“舅舅,让我再回去想一想。”
拓跋焘靠在太极殿东堂的一张软榻上,眉头微蹙,神情有些疲惫。暗渊伸手替他搭了搭脉,“殿下这几日太操劳了。”
拓跋嗣回宫已月余,不知是回宫之路太过漫长和颠簸累着了,还是因为用各种药压制着的病症一夕之间爆发了,总之一回宫拓跋嗣的旧疾又添新病,这几天连床都下不了了。拓跋焘一面要处理朝政,一面要照看病中的拓跋嗣,每日几乎只能休息两三个时辰。
拓跋焘双唇微动,轻声道:“无妨,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暗渊端过一旁的参汤,汤匙搅了搅,“喝了参汤再歇吧!陛下如今身子不爽利,若是殿下再累着了,他不更担心吗?”暗渊看着拓跋焘因
为瘦了,而轮廓更显得有些凌厉的脸,有点微微的心疼。
拓跋焘睁开了眼睛,就着他端着的汤盅,一口喝掉了参汤,“放心吧!如今内忧外患,我不会让自己倒下的。”想起压在桌案上的那封密报,拓跋焘的瞌睡醒了一半。
暗渊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替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参汤,“上个月开始,蠕蠕那边似乎就不安分了,殿下是担心吗?”
“暂时还不太担心,这几年镇戍军一直勤于练兵,云中城的防守轻易不会被攻破的。”拓跋焘有些吃惊,他才收到蠕蠕大军有些微调动的消息,没想到暗渊也已经知道了。不过一想到暗渊门的人脉,他又有些理所应当的释然。“不过,如今父皇身子不好,阿弥又还没有上过战场,若蠕蠕真的举兵犯我云中,还真的不太好调兵遣将。”拓跋丕倒是个好将领,可惜如今的情形,让他带兵出征也不是,让他监国也不是。
拓跋焘叹了口气,“算了,不想这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等真出了事再操心也来得及。”拓跋焘循着鼻尖的一点点幽香瞥见了暗渊头上的木头簪子,那沉香木颜色较暗,插在头发里不如以前的白玉簪子显眼,有时候甚至注意不到。他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顺出个小木匣子递给暗渊,“给,说好的要还你根簪子,一直都没还呢!”
暗渊接过,那木匣子不起眼,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根质朴的凤尾银簪。那银簪的做工甚至有些粗糙,凤尾都有些歪,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凤尾,街边随便找个首饰摊随便挑一根银簪子都能比这精巧些。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暗渊觉得这银簪挺素雅的,竟然有点喜欢。
暗渊将簪子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手指摩挲到凤尾中间与簪子的弯处,竟然摸到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缝。暗渊有点诧异地看了拓跋焘一眼,一手握着簪身,一手捏着凤尾,两手往两个方向轻轻一用力,簪子竟然被分为了两节。
这簪子竟然是空心的,难怪拿着没什么分量,暗渊提起簪身往摊开的手心上一倒,三颗红豆大小的药丸滚了出来。“这是?”他低头嗅了嗅那几颗药丸,没等拓跋焘开口,就得出答案。“是‘红攒’?”
拓跋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愧是阮神医的关门弟子,闻一闻,就能猜出是失传多年的‘红攒’。”
暗渊看着手心里的三颗药,如果这真是传说中的“红攒”,那这药的珍贵程度恐怕不亚于另一个江湖传说中的圣药“九转还魂丹”了。不过他能想到是“红攒”,并非是他医术多么了得,而是因为近来他都在追查有关灵邱宫的事。
灵邱宫的第一任掌门人寥落,因为曾经读到《武帝内传》记载的‘蒙山白凤之肺,灵邱苍鸾之血。’可制不老仙丹的事,一直深信自己能炼出长生不老药。不过,这世上那里会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一切不过是世人的妄想罢了。
不过寥落此人确实有些本事,虽没有炼出长生不老药,却自创了“红攒”。好像也真的是用上了苍鸾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药的颜色是诡异的血红,气味也是略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曾有传言说,这“红攒”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不过这些传言暗渊是不会信的。但它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愈伤神药,关键时刻也能护人心脉、起死回生。“红攒”之前只有历任灵邱宫宫主会制,一颗丹药价值万金,后来灵邱宫陨灭,此药也就渐渐失传了。
“也不知道这药真的有用还是世人夸大其词了,我做簪子的手艺不行,这素银也不如你那沉水香珍贵。”拓跋焘将暗渊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将“红攒”倒回簪子里,又把凤尾扣回去。他摸了摸有些粗糙的银簪,笑道,“这三颗药能珍贵些,权且提一提这凤钗的身价吧!”
“殿下……这药我……”暗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
太了解拓跋焘了,知道拒绝也没有用。这药再珍贵,拓跋焘决定送他了,那就不会收回。更何况,就是因为这药珍贵,拓跋焘才会送他的。而这簪子,还是拓跋焘亲手做的。“多谢殿下……可这簪子看着……像女子的饰物,我……怕是用不上。”想了半天,他只想出这么一句半是推拒,半是调侃的话。
拓跋焘看着他笑了,“是吗?我怎么觉得这簪子可男可女呢?”他将暗渊头上的木簪拿下来,把银簪插进去,端详片刻,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事,很快也许你就用上了。”
“殿下……”贺兰蒙田没等拓跋焘应声就急匆匆闯了进来,见暗渊在也没有迟疑,直接禀告道,“杨公公刚刚过来了,说陛下醒了,让殿下这就过去一趟。”
暗渊将头上的银簪取下来,又从拓跋焘那里拿过木盒和木簪,“殿下先忙,属下先行告退告退了。”
拓跋焘不满地将木簪抢过去,“怎么不舍得送我根簪子吗?”暗渊只好由着他把木簪拿走了。
拓跋焘起身理了理衣衫,问贺兰蒙田道,“杨公公可说别的了?”
贺兰蒙田正在替拓跋焘整头冠,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说旁的了,不过方才我守在外头的时候,见慕容夫人进了西堂呢!”
拓跋焘眉头蹙了蹙,对刚走到门口的暗渊道:“你出宫后,去跟楼真说一声,外面盯紧些。”
暗渊脚步一顿,随即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慕容云的人,暗渊门有人看着呢!先帝的事,不会再有了。”
“去吧!早点歇息。”拓跋焘已经整好了衣冠,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暗渊脚步一拐,往宫门方向走去,拓跋焘则带着贺兰蒙田径直走向了对面的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