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朕闻为圣君者必封妃有嗣,以承祖庙,建极万方。今有代县良家女贺氏,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今册为夫人,另择吉日入宫,行封妃大典。”这不满百字的封妃诏书,已经被些说书的背得滚瓜烂熟,并以此衍生出了十几部有关君王与代县女的旖旎话本。
崔浩没收拾出个君子之风来就匆匆入宫,跪在新帝面前,请求收回成命,这代县良家女贺氏是谁他不用问就猜到了,可这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拓跋焘面上带笑,声音轻和道:“先生不是一直希望朕早日纳妃吗?这也是先帝一直期待的事儿,如今大事尘埃落定,朕也不忍心再让先生失望,更不希望父皇和母妃在天之灵还为朕担忧。”
崔浩被气得忘了君臣之礼,提高声道:“这是陛下继承大位后首次纳妃,理应慎之又慎,人选、品阶都该召集三公六钦商议。陛下如今自作主张,册封一个寻常良家女为夫人,位同三公,岂非胡闹?更何况,陛下这诏书言语之间颇为不妥。何为‘以奉宗庙’这是皇后才能有的殊荣,怎能用在封妃的诏书上?我大魏自武帝以来,册妃封后都有礼仪规矩,怎能如此草率?”
拓跋焘脸上的笑容散去,声音也冷下来,“朕喜欢贺氏的紧,怎会草率行事?封妃一事,自然是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议过的。这诏书也是司礼们斟酌了又斟酌的,先生高才,寻常笔墨看不上眼,觉得不妥当也是有的。但诏书已下,先生却要朕收回成命,难道先生竟要不顾朕的体面,要朕在天下人面前食言吗?”
崔浩方才发泄了一通,此刻也冷静了几分,骨子里的刻板又回来了,自然不敢在僭越君臣之礼,当面斥责拓跋焘。只好委婉道:“陛下若要纳妃,最次也该纳个公卿之女,区区商贾之女,实在有失体统。”
拓跋焘道:“朕方才还在说,先生最能懂朕心思呢!果不其然,先生也觉得小桃身份低了吧?哎,小桃没能出生在世家大族,不是皇亲贵戚,也不是公侯贵女,并非她过。贺家虽富庶,但她却因体弱多病,打小就被拘在了亲戚的庄子里养病,这么多年竟一点福也不曾享。朕也怜惜她命途多舛,已决定封贺老爷为承恩侯,她虽不太在意这个,但朕私心里也希望能好歹提一提她的身份。想来承恩侯之嫡女,受封夫人,也当得了。”
崔浩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陛下这是为贺桃将所有的路都铺好了?”
“先生吝惜给她一个身份,朕就替先生给了;先生不愿给她一个父亲,以后她就由朕来宠着吧!先生行何事都是为了朕,自然分不出心来给小桃,以后先生还与从前一样,只对朕鞠躬尽瘁吧!至于小桃,有朕看顾着,先生也能安心了。”拓跋焘对崔浩素来敬重,崔浩之于他,亦师亦友亦父,因此贺桃与崔浩的那些私事他之前都不愿意去干涉。可这次贺桃被伤成这样,实在是触及了他的底线,因此与崔浩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说出去的话里也含着些许嘲讽。
崔浩最懂君臣之道,见拓跋焘心意已决,知道再以贺桃身份低微劝诫只会惹得拓跋焘更加不快,只好换了个说辞,“陛下忘了□□定下的规矩了吗?留子必去母,陛下是打算此生都不让小桃有孕,还是打算……”
拓跋焘抬手阻道:“多谢先生还能替小桃考虑一二,小桃若是知道,定然心中宽慰。□□定下‘留子去母’的规矩,也并非所有有子嗣的妃嫔都得处死,只有太子之
母才须处死而已。小桃以后生男生女还两说呢!朕与小桃,是否能有幸求得麟儿还得看造化。再者,规矩是天子定的,可定自然可改,往后日子还长,朕定会为她好好筹谋。”拓跋焘掏出一块雕着桃花的金令牌推给崔浩,“此物还与先生,小桃说,她与先生的父女缘分尽了,让朕替她多谢您这些年的教导之恩。”
崔浩看了一眼,不抱希望道,“可否让我与她再见一面,我有几句话想再与她说说。”
拓跋焘道:“她现在怕还不想见先生。”
崔浩了然地点了点头,将金牌拿起来,翻过来看了看那“暗渊”二字,将牌子收进怀里。他请了安起身告退,站起来的时候竟有些踉跄。
贺桃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她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镜中的女子散着一头泼墨长发,木着一张雪白的脸。她的闺房被安在贺府内院最高的一处建筑,原本是个临湖的水榭,供内眷赏景用的,因她喜欢,贺老爷便特地让人加了门窗安置了一应家具摆件,给她改成了闺房。这张紫檀木的梳妆台正好放在一扇窗下,此刻窗外绿树阴阴,湖水碧波荡漾,偶尔有家里仆妇丫鬟走过,低低私语,是极平静安稳的日子,却无端让贺桃觉得沉闷。
“姑娘怎么起了?”一个八九岁的粉衣婢女端着水盆进来,看到窗边人不免吓了一跳。
贺桃没回头,从镜子里就能看清来人,这是她如今的贴身侍女之一,名唤“卫柔”。贺府虽只是商贾人家,但贺老爷平日也读些书,与达官贵人们来往的也多,因此家里的规矩和排场都不小。她一个富商之女,在这府里也有这一处独立的院子,身边分了四个贴身大丫鬟,八个洒扫布置的小丫鬟,外加打杂跑腿的十几个仆役。
这卫柔是四个贴身侍女中年纪最小的,但却是她最信赖的。原因无他,只因这满院伺候的人里只有这一个,是她自己带来的人,其余人都是贺夫人安排的,也可能是拓跋焘派来的人吧!她自点头应了这桩婚事,一切就都随拓跋焘去安排了,再没管过旁的事儿。
半月前拓跋焘亲自送她到了贺府,看着贺夫人恭敬地为她把起居事务都打点妥当了,才对她道:“你在此安心等我来迎娶你。”拓跋焘说这话时,眼里的温柔好似能掐出水来,但她却只是淡淡勾了勾唇,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她是不大习惯被人伺候的,更不习惯被一大帮人伺候,她命好,小时候享受过崔府贵女的待遇,她命也不好,没享满一年的福,就被打回原型了。此刻让她重新做回闺阁女子,倒整日无所事事起来,且她如今,轻易不敢让陌生人近身的。因此,她去自己培植的暗卫堆里,挑了个还算和她眼缘的卫柔出来。
卫柔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卫林”,如今也在她这院子里伺候,不过因男女有别,她哥哥进不了姑娘的内院。这一对卫家兄妹,便是那日她与拓跋焘去翠竹轩吃饭,注意到的一对街头乞儿。她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正巧那日如意公主冯淑柔打搅了他二人用膳,她便正好抽身去收了这兄妹二人。那时她隐隐已觉得该为自己留点亲信,不须多但必得忠心与她,因此自那日收了这兄妹二人之后,她前前后后又救了许多命途多舛的孩子照料□□。如今,她已经有整整三十六人可信可用,虽她用得着的时候也不多,但却能让她安心。无所依仗的人,总得有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权势才会觉得踏实吧!
“姑娘,先洗漱吧!”卫柔将铜盆放好,又拿了漱口的杯子来,贺桃起身走过去洗漱,卫柔自去给她挑今日要穿的衣服。倒不是她伺候的不尽心,而是贺桃自己不喜人事事安排妥当,尤其是沐浴洗漱这类事,哪怕是她信得过的卫柔,也不行。卫柔拿了一套水红色的襦裙道:“今日府里要为姑娘办及笄礼,夫人准备的这一身衣服可真好看,
喜庆应景。”
贺桃洗漱完扫了一眼,那水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精致的花,淡淡道:“换穿前日那身吧!”
卫柔无奈地将衣服挂回柜子里,找出那身半旧的衣裙,一件交领右衽的白底镶云纹上衣和一条月白色流云纹长裙。卫柔拎着那一身衣服微微皱眉道:“姑娘穿得也太素净了些,平日倒也罢了,今儿个听说郡守夫人都要来观您的及笄礼呢!您还穿这一身,不大妥当吧?”
“我做不了那么活泼鲜亮的打扮。”贺桃捏了捏自己的脸,被拓跋焘汤汤水水养了半个多月,消瘦憔悴一扫而空。镜子里的那张脸眉目秀致,十足漂亮,但却美得像一幅画,好看却无人气儿。
她记得小时候她是极爱笑的,也很喜欢说话,拓跋焘那么惯着她,也常常被她聒噪地躲到后山去静休。可是,暗渊的那副面孔戴得太久,仿佛已经长到了她脸上,好像她原本就该是那样生无可恋的表情。如果要把这面孔揭下来,像一个柔媚娇羞的少女那样微笑,那必得忍受伤筋动骨扒皮之痛。若想伤口愈合,必得狠心将伤口上的腐肉剜去,才能给新肉留出好的位置来,但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给自己下那一刀,刮骨疗毒之痛她怕自己受不住。
卫柔笑道:“若姑娘都做不得那样鲜亮的打扮,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得呢?”她抖着那身素净衣裳有些嫌弃道,“姑娘不爱水红,夫人前几日不还让人做了好些春装送来吗?桃粉的,鹅黄的,雪青的都有,件件都极漂亮的。姑娘不如再挑挑?哪儿有人及笄礼还穿旧衣裳的呢?”
贺桃不以为意道:“及笄礼一定要穿新的吗?没人对我说过。”从来没人跟她说,该如何做个知书达理合时宜的闺秀。
卫柔笑起来,一张圆脸上都是少女的天真烂漫,“也不是说一定得穿新衣裳,但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了新衣裳,谁还爱穿旧衣裳呢?世人大抵都是有些喜新厌旧的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贺桃跟着念了一遍,嘲道,“都是如此?都是如此,便对吗?”随即拍板道,“我心我主,就是这一身了。”
卫柔见劝诫无果叹了口气,还是乖乖伺候她穿戴整齐。贺桃不止衣服爱素净的,连佩饰也都捡素净的来。要说玛瑙翡翠、金玉珍珠,贺老爷和贺夫人给了也不少,拓跋焘赐下来的就更不用说了,但她日常就戴一根粗糙的凤尾银簪,若不仔细分辨,甚至看不出那花纹是凤尾。小巧莹润的耳垂上各坠一个银耳环,银耳环造型倒很别致,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蝴蝶栖息在一朵银片雕刻的桃花上,一晃动那蝴蝶就仿佛展翅欲飞。脖子上再戴个坠着长命锁的银项圈,这就算穿戴齐了。
卫柔打量了贺桃两眼,不由得感叹,还得是她家姑娘底子好,生生将这一身素净打扮穿出了出尘的仙气儿。这要换了别个,这一身打扮,活像是要给谁守孝。
卫柔将贺桃的头发分成两半,一半挽了发髻,一半散着,今日行完及笄里后,就可以将她所有的头发都挽起来了。她随口闲聊道:“听说夫人给你打了根极漂亮的金钗,这银簪一会儿若被取下来了,奴婢一定替你收好,你莫要着急。”原先她对贺桃总只戴这两三样银首饰觉得奇怪,后来得知这些都是皇帝拓跋焘赠给她家姑娘的,她倒比贺桃还重视了。她怀着一腔少女心思,甜兮兮地想,这可是她家姑娘和未来姑爷的定情信物,姑娘如此爱重自己,自己一定得好好保管。
贺桃就着卫柔递过来的胭脂,微抿了下嘴,淡色的薄唇便染上了嫣红,“你瞧着办吧!总归别丢了就行,听说今日宾客多,来得都是有品级的夫人姑娘们,这簪子不甚贵重,倒不会有人觊觎。就怕太简单了些,若真丢了,有人捡着了恐怕也不当回事,转手就给扔了。”
卫柔应了,又替她整了整衣
衫,才叫了另外三个贴身伺候的婢女进来,一起拥着贺桃去贺府家庙。
贺府的家庙在贺宅的西侧,原本世代商贾或是寻常人家是没有家庙的,但贺府上三代也出过儒生,因此有了这间二进的小小家庙。贺桃到时,贺老爷和贺夫人,还有正宾、有司、赞者和观礼的人都已到了。原本拓跋焘是想来观礼的,奈何他即是男子,皇家又已对贺府下了聘,按规矩两人成婚前是不能见的了,因此这一场寻常闺秀的及笄礼,在他的属意下办得着实盛大。
贺夫人亲自出来牵着贺桃的手领她进家庙,贺夫人今年二十有七岁,眉眼秀气,观之可亲,与贺桃站一起竟有三四分相像。观礼的人见二人相携着走进来,都觉得这贺夫人果然十分疼宠女儿,只有贺夫人自己知道,她这是恭敬。满贺府只有贺老爷和贺夫人知晓贺桃身份贵重,如今又深受皇帝喜爱,贺老爷又因着贺桃得了承恩侯的爵位,如今二人自然恨不得死死抓住贺桃这个靠山,不敢怠慢分毫。
贺老爷和贺夫人本膝下空空,突然多出了个女儿,众人原先还存疑,如今见了二人相貌和姿态,倒是信了七八分了。贺府对外只说是女儿因体弱多病,所以自小养在京城一亲戚的别院,到如今要及笄了才接了回来。而对府内众人,二人却说是因多年未求得子嗣,贺桃生得美貌,贺夫人看着很是喜欢,所以认了贺桃做义女,让府里上下都得以嫡出贵女的礼仪对待之,切不可慢待了。
贺老爷刚过而立之年,中人之姿,多年行商,因此眼中藏着些许精明。见妻子已携着女儿进来,忙站起来开始主持这一场及笄礼。“今天,小女贺桃行笄礼,感谢各位宾朋佳客的光临!下面,小女笄礼正式开始!”
贺夫人领着贺桃走到场中,向观礼宾客行揖礼,众人见她虽穿着打扮素净,但形容气度却有大家之风,不免暗道,不愧是自小待在京中见惯了大场面的。赞者是郡守夫人,穿得端庄华贵,走出来,以盥洗手,走到贺桃身后为其梳头。
梳完头郡守夫人侧身让开,换正宾净了手上来,正宾是贺氏族中一位极有德才的夫人,已年过半百,身形十分富态。她笑容和蔼地走到贺桃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接过有司奉上的罗帕和赤金钗,跪坐在锦垫上为贺桃梳头加笄。贺桃起身向来宾微微行礼,然后面向贺老爷和贺夫人,行拜礼。她的手心朝上,双手放在锦垫上,俯身,额头磕在手心里,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下,一滴清泪落到了手心里,起身时她神色已恢复如初,声音也十分平稳,“女儿贺桃,多谢父亲母亲多年养育之恩。”
有司撤去笄礼陈设,摆上醴酒席,正宾揖礼请贺桃入席,贺桃站到席的西侧,面向南。正宾向西,郡守夫人奉上酒,贺桃转向北,正宾接过醴酒,走到贺桃席前,唱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贺桃行拜礼,接过醴酒,正宾回拜。贺桃入席,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持酒抿了一小口,再将酒置于面前几上,有司奉上饭,她接过吃了一点。再拜,正宾又回拜。她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贺老爷和贺夫人起身下来面向贺桃,正宾为贺桃取字,念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蓁蓁甫。”
贺桃再拜,答:“蓁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正宾复位,贺桃又跪拜父母,静心聆听贺老爷和贺夫人教诲,贺老爷和贺夫人自然不敢真地教诲什么,只简单了说了几句:“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贺桃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再行跪拜礼,一场及笄礼完全是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来
的,等行完,已过去了两个时辰。万幸她今日坚持穿戴的简单,不然这一套繁复的礼仪下来,任她是练家子,此刻腰背脖子也吃不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