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拓跋嗣的病反反复复了五个多月,终于在泰常八年十一月初六那日晨曦微蒙的清晨,在西宫如愿所偿的撒手人寰了。这个在位仅仅只有十四年的皇帝,在位期间治国有方,内迁民众,外卫边疆,而他驾崩之时,不过才三十二岁。
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不负众望得抓住了最后五个月的弥留时光,运用了雷霆手段替他钦定的继承人,也是他此生最疼宠的儿子拓跋焘,解决了几乎一大半的魏国内患,替拓跋焘扫除了登基路上所有的绊脚石。而他甄选安排的六位德高望重的辅政大臣,也将在他驾崩之后,有条不紊地带领了百官,拥戴着新帝顺顺利利坐稳皇位。
拓拔嗣的“泰常”时代随着他长眠地下,魏国的新年号被素来就很能揣摩圣心的司礼官们定为颇具深意的“始光”。
新鲜出炉的皇帝拓跋焘戴上沉重的十二旒冕冠时才刚满十六岁,比英年早逝的先帝登基时还小了两岁。但他行事却十分雷厉风行,仅仅一个月已将前朝后宫大小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借着他从小到大都在外屹立不倒的赫赫威名,实打实给魏国的“始光”赋予了真正的意义。
十二月初八,先帝拓跋嗣的守灵期满一月,新帝为他正式定下谥号,明元皇帝,庙号太宗。并下旨由乐平王拓跋丕及其余几位皇子扶先帝灵,去往云中城,将先帝灵柩葬于云中金陵。随行的大臣有崔浩等大小官员二十人,而拓跋嗣生前宠爱有加的大慕容夫人和拓跋嗣的贴身內侍杨公公也自请去云中金陵为先帝守灵三年。
扶灵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京城离开,拓跋焘目送着队伍离去后挥退了跟随伺候的人,去往杜衡宫。由于年岁渐长,西宫里多有年轻宫妃,因此自他被立为太子搬入东宫后,就很少来西宫了,只每月去一次杜衡宫看拓跋雅,多的时候都是拓跋雅去东宫找他。
如今他登基为帝,没有子嗣的太妃们都被安排到较为偏僻的宫室,有子嗣的太妃们都出宫与皇子们同住了,他出入西宫再无顾忌。原本西宫的莺莺燕燕、花团锦簇都让他觉得聒噪,如今空出了大半主宫室的西宫却又让他觉得死气沉沉。那些曾经为一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场景一幕幕,好像都生动了起来。或许人都是这样,什么事情一旦过去,存在回忆里的东西哪怕是仇恨,都能带给人两三分怅然所失来。
从此以后,这天下成了他的天下,这前朝后宫也成了他的前朝后宫。他可以随心所欲掌控这天地之间万万人的生死,也可以弹一弹手指就改变这西宫众人的贵贱荣宠。比如“自请”守灵的大慕容氏,风光多年,日后也得青灯古佛度一生;又比如前不久被他尊为皇太后的保氏,原本不过是他的奶嬷。
扶着杜衡宫的门廊,走进院子,杜衡的香气扑面而来,拓跋雅正坐在合欢树下的秋千上发呆。他抬头看到被合欢树叶割碎的光斑落在拓跋雅稚气未退的脸上,那张脸已隐隐带出了几分昔日杜贵嫔的倩影。他终于可以护着所有自己想护的人了,可他最初想要护着的人,此刻却只能在天上看着了。他自我安慰道,父皇此刻应该已被母妃接上了吧!或许他俩此刻,正相拥着一起看着我呢!
“皇兄。”拓跋雅见拓跋焘来了,也不跳下来行礼,仍是坐在秋千上,只是略微扯了扯嘴角,心里没有特别伤心,却也是难以笑出来。“父皇走了吗?”
对于拓跋嗣的离世,拓跋焘和拓跋雅都没有太过悲伤,与杜贵嫔的溘然长逝不同,拓跋嗣的病拖得太久了,众人对他的离去早有预料。两人都知道对于拓跋嗣来说,死也是一种解脱,尤其是他闭眼的前一刻,还在对拓跋焘和拓跋雅微笑,那双凹陷的眼睛里褪去了浑浊升起了许久不见的温润。闭上眼睛以后,他的神情也很安详,虽然连月来病痛的折磨已让他瘦削得不成样子,但却能看到他脸上卸下重担的轻松与
满足。
拓跋焘倒是冲着她笑了一下,走过去,摸了摸她瘦下去不少的脸颊,“父皇不是一个月前就走了吗?”
拓跋雅蹙眉,“皇兄,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嗯,我知道。”拓跋焘伸出手指按平了她蹙起来的眉心,“父皇和母妃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虽然我们看不到,但是他们肯定一直陪着我们呢!他们永远不会走的。”
拓跋雅抱着拓跋焘的腰,靠在他身上,闷声道:“暗渊哥哥好久没来了,他不知道父皇……”只因几年前杜贵嫔突然离世后,日日看顾她,陪着她的人是暗渊,因此这些年,但凡遇到真正往心里去的伤心事时,她便本能地想去找那个最初让她觉得安心的人。可是这次他没再像一个英雄一样出现在在她的世界里,哪怕是面无表情一身冷肃得来看她一眼都没有。
拓跋焘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暗渊自那日出宫帮他镇压了慕容云的动乱后就再没出现过。这一个月,他每夜都有两个时辰是挥退所有人,独自为先帝跪灵的。夜深人静跪在冰冷大殿里的时候,他也总是存着那么一两分期待,期待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裹挟寒风而来,却愿意张开双臂给他带着一点暖意的拥抱。但是没有,数十个日夜过去,他们再没见过。
“别怕,以后宫里就清净了,没人比你更尊贵,你也不必收敛性子了。”知道拓跋雅面上不露,其实心里还是难过不安,拓跋焘努力安慰她,“以后做什么,都有皇兄给你撑腰。你不是喜欢骑马舞剑吗?行止宫全推平了给你做练武场怎么样?改日朕让去暗渊门请几个身手好的女杀手来,专门教你功夫,好让你成为一代侠女,怎么样?”
拓跋雅终于露出点笑模样,调侃道:“父皇在时总自称‘寡人’,皇兄怎么改成‘朕’了?皇兄可是想给雅儿找个新嫂嫂了?”
拓跋焘没好气道:“朕看不该把行止宫改成练武场,该改成书院,请十二个师傅来教你四书五经才是。”他捏了捏拓跋雅的脸颊,“天子自称'寡人',乃是自谦说自己是‘寡德之人’,你当是什么意思,竟还来调侃为兄。”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丞相李斯建议“朕”为皇帝专用自称,取“天下皆朕、皇权独尊”之义。他登基后以此自称,乃是为了告知内外他守卫魏国江山的决心。
拓跋雅无辜地吐了吐舌头,这些浅显道理她哪里是不懂,不过心情开解了些,便不愿再让拓跋焘挂心自己,所以故意装着古灵精怪让他安心罢了。“那皇兄为何改了‘朕’呢?”
拓跋焘斜了她一眼,面不改色扯谎道:“只因‘寡人’为二字,‘朕’只有一字,省事尔。”拓跋雅的笑容僵了下,嘴角跟着抽了抽,瞪大眼睛看着拓跋焘。拓跋焘继续板着脸道,“朕近日听闻京城传言,言说父皇是积劳成疾,以至英年早逝。为兄打算吸取教训,爱护己身,不能让父皇母妃在天上为朕挂心。故,先从小事做起,能省力省时的时候就得抓牢机会。”
拓跋雅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能半笑不笑地咬牙附和:“皇兄,英明。”
暗渊接到拓拔嗣驾崩的消息也没入宫,倒不是因为他如今越发冷血的缘故,而是实在重伤难行。每当他以为自己确实是天赋异禀,已快能当得起“天下无敌”四个字时,总有人能让他很快清醒。譬如之前那个净土宗永宁寺的秃驴跋如,还有前几天围攻他的那暗渊十二卫。
与那十二人的一场恶战,不过维持了半个时辰,他就差不多被打掉了半条命。若不是后来夜魅善心大发折返回去,将他拎回他的宅子,又一口气给他灌了三四瓶伤药,他此刻可能尸身都已经臭在桃园了。不过也不一定,郭氏素来治家有方,应该不会让崔府的院子装着烂尸体的,肯定在他还没死透的时候就找几个家佣用破
席子给他裹一裹就扔到乱葬岗去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藏青的床帐听着亲信隔着屏风给他汇报这些日子查到的有关郭氏与灵邱宫的线索,这些年崔浩教会他暗杀、嗜血、冷心冷情,同时也教会他培植亲信,留出底线。屏风外的人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跪在地上,板着脸一字一句回话:“主人料得没错,顺着郭氏那边的族谱去查,果然方便了许多,原来这灵邱宫与郭氏一族颇有渊源。”
回话的人一板一眼不善卖关子,暗渊也没有提问的意思,仍由他没什么情绪地继续说下去,“灵邱宫的第五代宫主独孤思萝天资聪颖、武艺卓绝,且容貌绮丽,十六岁时就继任了宫主之位。但小人却查到,她继位两年后,却称身患重疾,主动退位让贤,不到半年这女子便香消玉殒了。不过小人仔细探查却发现,这独孤思萝并不是真的患病而亡,而是偷偷离开了灵邱宫。她认了当时的河东柳氏家主柳德为父,改名柳柔嘉,以柳德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当时太原郭氏的族长郭奕,而郭奕正是如今崔大人嫡夫人郭氏的曾祖父。”
说完这些那人便低垂了头不再多言,屋子里静谧了好一会儿,暗渊才咳了一声,问道:“只查到这些?”
那人中气十足的答了个“是”,暗渊又道:“郭氏与灵邱宫是否有渊缘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娘的死到底是不是出于郭氏的授意。冤有头,债有主,总归这些年她明面上对我不错,我也不想错怪了她。你们继续查,没有查到铁证,不必来回我了。”
那人也不多做保证,又认真答了个“是”,就起身退了出去。走到院子里他就戴上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一块深色布巾,蹲身挑起了院子里的两个泔水桶旁若无人地走入了外面的大街。
那人走了好一阵,暗渊才从床上爬了起来,宅子里还有两个粗使杂役,他让人烧了热水,自己去拎了几桶来给自己沐浴。身上还是一个多月之前那件沾满尘土和血污的黑衣,衣服是黑的倒是看不出脏不脏,但这一个多月下来的味道却让人无法忽视。两个杂役都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但他素来不喜人近身伺候,因此虽难受也只是忍着,没让人替他收拾。
在木桶里泡了一个时辰,泡得手上的皮开始发皱,水开始变凉,暗渊才费劲地将自己发软的身子从浴桶里挪出来。他换了身干净的黑衣,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凹陷下去的脸颊,忍不住想,这次拓跋焘怕是又要大发脾气了。然后他拿出了抽屉里几个瓶瓶罐罐开始给自己易容,难得还上了些不明显的胭脂,努力让自己看着气色还不错。
他不是第一次入宫,也不是第一次进入太极殿的东堂,却是拓跋焘登基以来第一次到这里跪拜新帝。当他掀开衣摆,郑重地跪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口中说出“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当他抬起头看向那身穿十二章纹玄色天子朝服,头戴十二串白玉珠旒冕冠的英俊君王的时候,心头油然而生的骄傲自豪和与有荣焉竟使他难以自制地浑身颤抖。当然他大概不知道他那不可控制地浑身虚软无力,跟他一个多月没怎么进食也有极大的关系。
“免礼,起来吧!”拓跋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略抬下巴,身边的贺兰蒙田便赶忙走下去将暗渊扶了起来,然后十分识趣得冲他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并善解人意地替二人关好了门,吩咐外面的守卫,不得放闲杂人等入内。
贺兰蒙田如今已被拓跋焘提拔成了宫中位份最高的常侍,掌管整个后宫的三千宫人,以及拓跋焘的起居日常。原本杨公公才本是宫中官阶最高的常侍,按理拓跋焘该用先帝留下的老人的,但杨公公与拓拔嗣主仆情深,拓拔嗣驾崩他着实伤心,自请去为先帝守灵三年。拓跋焘体恤他一片为主忠心自然允了,自小贴身伺候他的贺兰蒙田便名正言顺得成了中
常侍。
“过来。”拓跋焘的脸被十二串白玉珠子遮挡着,暗渊今日身子发虚,感官不如往日灵敏,竟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见他磨蹭,拓跋焘略微不耐烦道,“快点,坐朕身边来。”
暗渊深吸一口气,走到拓跋焘身边,扯过了个锦垫坐下了。拓跋焘长臂一伸,将人揽到自己怀里,十二串白玉珠子撞在一起噼啪作响,他却全然不顾。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暗渊的下颌,仔细打量暗渊的脸,声音低沉地可怕,“先生又让你去做什么了?你把自己搞成这样?”
暗渊听到那个人睫毛忍不住颤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别提他。”
拓跋焘一阵心疼,手不自觉地收紧,暗渊低低“嘶”了一声,他又忙不迭松了力道。他将捏改为轻抚,那张原本就清瘦的脸此刻瘦得可怕,“对不住,我又没照顾好你。”这些日子他一面忙着政务,一面忙着主持国丧,非但没有想过顾及她,还偷偷埋怨她没在夜半前来安慰自己。可如今看着这样一副身子,想也知道,她必定又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之事,而这事多半又与崔浩有关。他有些想不通,他记得当初,崔浩一度也是很疼爱贺桃,怎么这些年三番四次地要往贺桃身上插刀子呢?而且这些刀子插进□□的时候,往往都是打着为了他的旗号,为了他好,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刺伤他珍之重之的人?
暗渊虚弱地笑了一下,知他定然又在自责了,出言宽慰道:“我知道陛下最近很忙,先帝辞世,陛下心里定然极不好受的,别再分心到我身上了。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总归现在我熬过来了,那么那些事也已经伤不到我了。”
拓跋焘眸色渐深,反问道:“不要分心到你身上?”暗渊不明白他突然冷凝的面色,怔愣了下,又听他继续说道,“我是不该分心到你身上,我应该一颗心都放在你心上才是。”拓跋焘认真道,“别学那些酸儒劝诫我,什么‘君王不该专宠’,什么‘真心宠爱就该远着她’这些屁话在我这里通通不行。我早跟你说过,父皇的老路我不会走,我也不会让你变成我母妃的样子。如今,我才是这魏国天下的主宰,我喜欢谁就要宠着惯着谁,没人能掣肘。有一句话,我方才同雅儿说了一次,现在也对你说一次。以后,有我给你撑腰,你不必再收敛性情。什么烽火戏诸侯、倾宫裂帛,只要你想要,我心甘情愿为你做昏君。”
暗渊心头震动,面对拓跋焘满目的深情,她忍不住伸手抓了抓拓跋焘肩头的衮服。拓跋焘被她冷不防抓得伏低了身子,玉珠子划过暗渊的脸留下几点冰凉,拓跋焘的嘴角却被留下了一片温热。气力不足,暗渊很快松了手,拓跋焘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看着暗渊,结巴着问道:“小桃……你……你方才……”
暗渊嘴角挑了下,那张瘦得几乎不能入人眼的憔悴面容竟让人觉得有三分勾人,“方才我亲了陛下,陛下您不是亲过我好多回了吗?怎么只陛下不规矩,不许我不规矩吗?”
拓跋焘的声音更抖了,之前他确实忍不住逾矩多回了,可她不是一直不回应吗?“你可知我们已经大了,你这样……你这样意味着……意味着……”意味着什么他竟然说不下去,他生怕她是不懂,但不懂也好,虽只亲了一下,可也觉得是自己赚了,可他若说明白了,这日后怕是没这样的温情了。但又期待她是懂了,想得到更多。
“陛下不是说,让我不必收敛性情,也愿意为了我做昏君吗?”暗渊唇齿间溢出有点悦耳的轻笑,“陛下不收我入后宫,怎么让我行魅主惑上之事?”
闻言拓跋焘将人捞起来按进怀里,激动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了?”耳边一声低低的“嗯”,拓跋焘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他一下掀掉了头上碍事的冕冠,伸手扣住暗渊的头,压向自己,低头将唇贴到暗渊冰冷的唇瓣上,辗摩、深入
,唇齿交缠。
一月后,奉命扶陵送葬的崔浩终于从云中风尘仆仆地回来,刚入城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就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城门口张贴的封妃诏书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已快模糊,但百姓的言论却很快入了崔浩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