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仿佛蚊子苍蝇闷在麻布袋里,烦人得紧,而且怎么也拍不走,在耳膜边磨得人心浮气躁。章桀想捂上耳朵隔绝此起彼伏却毫无生机的喧闹声,奈何手上软得没力,抬起来还连着动静,更加让人不爽。
脑壳疼,疼痛沿着神经线牵扯到后脑勺,眼前尽是迷蒙的水雾,睁不开。
人群声逐渐清晰,边上渐渐开始有人声,强调奇怪,都是他听不懂的话。而且个个拖着长音低吟,时远时近。他鼻息不畅,闷得胸肺气管一起难受。好像还在晚上,隔着眼皮也感受到一片静默的漆黑,身下还在颠簸。难道还在去紫清镇的路上?
他带着这样的希望,终于费尽力气睁开一条缝。
恰巧吱呀一声响,轨道碰撞拐弯,车体倾斜,正前方一缕刺眼白光照进来,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把刺眼的亮光照进他的瞳孔,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白雾渐次散去,他终于模糊辨认出,方才的光来自强光手电筒,周遭数不清的毛茸茸的各色毛球是女人头,活人的。女人们个个埋首不语,方才的嗡嗡声消失了。
进来的男人手持黑色棍子,这东西他熟,可伸缩的,乾坤还试图教他熟练运用,可惜都没成功。他力气不够,乾坤让他好几成,他也赢不了。男人带着口罩检阅牲口一样,用警棍拨开周遭女人的脸端看,不多时拖着一个出去了。女人软着手脚,没有反抗。
一切都不对劲,不详的预感在章桀心头堆积起来。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能看清周遭一臂远的事物。这里其实是有灯的,头顶上挂着昏暗的白炽灯,亮度和萤火虫的尾巴差不太多。男人一离开,密闭空间里又开始令人窒息的哄闹声。其实不是哄闹,此起彼伏都是叹气和啜泣。
这一定是个梦,和前几天看到的所有幻象一样,是“刺激和过度焦虑带来的思维混乱”。那医生是这么说的。
“你是中国人吗?”是个小姑娘的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不知是几天没洗澡,头发油腥味重得让人反胃。恐怕不止头发,脸也很久没洗了,殷红的泥巴贴在鬓角,化成两指宽的狰狞瘀疤。
“妈呀!”章桀往后撤,撞在另一个外国女人身上。不是金发碧眼,裹着头巾,像中东人。女人头也不抬,侧着身子往一边挪出去两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嘟哝,继续拿指甲在地板上胡画。
“上星期也有一个小伙子,后来说是不干净,又给送回来了,后来再出去就没回来了。”连他的一惊一乍,在少女眼里都似乎是不值得计较的寻常事,反衬得他过分大惊小怪。那么高分贝的一声喊叫,周围没有人抬头。
“你说什么?这是哪儿啊?”章桀精神紧绷,太阳穴后面的位置急速跳动。章桀强自镇定,仔细辨认出小姑娘可能是南方人。抛开污糟的外衣,她应当是很漂亮的,大眼睛长睫毛,鼻梁高得恰到好处,眉毛上头划出一个浅浅的伤口。伤痕尾巴连到眼角,落在一颗细小的痣上。
“昨天在朵佐,现在不知道。这火车绕着越南兜圈子,整天都在跑,路线也不一定。我猜可能还在河江苗旺县,那儿每次都是起点和终点,你这样的特供货都是在苗旺上车。”
“火车?你刚说什么?特供?什么玩意儿?”他绕看四周,再次确认只有他一个男人,为数的孩子看样子也是女童。
“跑不了。趁早别打那个主意。你看。”少女指着自己鬓角和额头的伤疤,平淡的语调反倒叫人害怕:“打不坏的送回来,打坏的直接扔山里转手卖给越南佬。没人要的扔森林里。半夜晚上,豺狼虎豹,没活路的。有一个老挝的姑娘就是这么没的。大冬天的晚上,叫得震天响。有什么用,那可是狼群啊。”
章桀惊呆了。他察觉到少女平静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下意识轻声安抚:“别怕。”
“不怕。”少女喃喃自语,把膝盖搂得更紧了:“我不怕,我就是想回家。”
还说不怕,浑身都在抖。黑暗里,腐烂的罪恶藏在未被侵蚀的遮羞布下,显得不那么阴暗。
章桀抓住少女的手,表面冰凉。他蹲得腿麻了,狠心坐下不再嫌脏,特地找话跟少女说:“我叫章桀,你叫什么名字?” 乾元前一阵子每天在他床边闲扯淡,烦是烦,确实有点儿管用。
“姜若谷。”姜若谷声音浅而轻:“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出乎意料的细密笑意似甜美银铃,冲淡了外貌和语言不匹配的矛盾感。
“挺好听的。”他读书不多,再不知道能说什么别的:“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姜若谷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我是苏州人,你呢?”
“我北京的。”
“听口音是像。”她纯色泛白,嘴角鲜艳的唇彩没擦净,留下一道延到下巴:“你长这么好看,是gay吧?”
“啊,是。”对上这样的真诚,章桀也说不出谎话。
“真好。北京羊蝎子特别好吃。我吃过一次蝎王府,回来还总想为吃第二次再去一趟北京。可惜雾霾太重了。”仿佛来自隔绝在外另一个世界的怀念,女生声音轻巧,眼中只一瞬间灿若繁星便黯淡下去沉入谷底漩涡:“不是gay也不会被他们抓来。他们有个迷信的说法,先看面相,再看锁骨骨架,看得很准。先前有一个直男,接客的时候没反应,卖出去又给退回来,最后也扔了。”
姜若谷又开始发抖,她手臂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隐约能看见青紫的伤瘢。章桀突然想起冼志高总盯着他脖子看,下意识去摸后颈。他慌了神,喉结滚动,咽下一股苦腥味。冼志高递给他的矿泉水,是带着苦味儿的。
“这车,是…”章桀周身低气压,每一寸肌肤上毛孔都被浑浊的空气堵住了,没能把最恐怖的几个字说出口。人都有侥幸心理,他不能例外。
“流动妓院。绕着越南转,路线不固定。到主站看情况放人下去给妓院补货,转一圈回来如果有剩的需要休养就接回来,过两天再给放下去继续干活。新货上车没有固定站点,哪儿有货就在哪儿停,在荒郊野外也是有的。下了主站能不能回来,就靠命数了。他们主站后院都有个水窖,泡着福尔马林,死了就扔进去。”姜若谷抬起头看着章桀:“像你这样的,红灯区客源少,可能是要卖的。”
“卖?”章桀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难以相信这样惨绝人寰的话,可以如此从容地从一个年轻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嗯。把你送进来的时候,胖胡子说话里面好像有预定两个字。我现在越南语能听懂一点点。”最后一句话里,夹杂着难以理解的骄傲。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章桀情绪激动,骂了一声跃然起身想往门口跑,手腕被姜若谷突然抓住。女生力气小,没把他拽下去,反倒被带起半个身子:“现在没用。出不去。”
“你们出不去,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
“出不去。”姜若谷诚恳地摇头:“比你壮的也有,都是白费力气,没有好下场。他们有枪。”
章桀再次被女生冷漠平静细小的声音震惊,一时手足无措。他觉得姜若谷所说都可信。但他不服气,凭他流浪街头多年的经验,事情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现在的境况,也许不能真的祸害到他。到最后只会变成他的谈资,吹嘘曾经的胆颤心惊。
他愿意坚信,他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要继续去找乾坤。想到这儿,他冷静下来,决定听姜若谷的意见,想好万全之策再行动。
忽然想起摸找书包,果然已经不见了。那是乾坤最喜欢的书包,早知道就不该背这个出来。这下好了,手机丢了,钱包丢了,连乾坤的书包也丢了。
他蹲回去,开始克制越发肆虐的慌张,冷静思考对策。可是越思考越慌,就越想乾坤,根本没办法冷静。
如果是乾坤,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平时怎么就不肯定好好听他说教呢?
“奶奶个腿儿!”他恨得拍着大腿骂。
姜若谷观察他许久,被他此番言行逗得轻声嗤笑,像含羞的少女听闻趣事,眉眼也弯了:“你这样说话,蛮违和的。”
“啊?嗨!我总这样。说顺嘴了。”章桀不好意思地解释:“但我男朋友也不喜欢,我在改。”
“你有男朋友啊。”漫漫长夜里终于找到打发时间的好消闲,姜若谷倾身与章桀交耳闲聊,似乎把他臆想成多年未见的新鲜好友,有说不完的话往外倒:“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一定也很帅,有男子气概那种。”
恬静与暴虐矛盾地结合结合在少女身上,章桀看在眼里,特别不忍心。他固然烦躁,也觉得有义务跟她多说两句话。哪怕再闲碎无聊也能点亮少女心里尚未熄灭的脆弱火苗。
“是啊,他特别帅。”
“我就知道。你长这样,男朋友品质也差不到哪儿去。好看的小哥哥都有男朋友了,可让我们怎么办。”姜若谷又跟方才一样,晴若艳阳的表情转瞬即逝,顷刻便如坠冰窟,仿佛堕落才是永恒。她喃喃重复:“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