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丞相来了！”近侍哈麻一溜烟跑进宣文阁，喘息未定，便忙忙开口。
“是脱脱？”皇帝原本趴在案前逗弄笼中的山雀，听到哈麻报信，竟是一跃而起，飞速提起鸟笼，藏在屏风后。看着书案上一片凌乱，又急得不行。
“快！赶快收拾！”皇帝催促道。
哈麻心思灵慧，立时会意。将皇帝亲手制作的竹蜻蜓、纸马、小泥人一一收好，又忙摆上书册。不一会儿，四书五经、《贞观政要》等经史集注纷纷堆在案头。
君臣二人一通忙活，兵荒马乱过后，终于将书案收拾齐整。皇帝端坐在案前，看着案上摊开的书本，呼吸仍是凌乱，一想到那人要来，心跳莫名的剧烈。
脱脱拜相不久，为重修文治，即奏请改奎章阁为宣文阁，遴选儒臣开经筵，为皇帝授课。皇帝少时曾寓居广西静江大园寺，得秋江长老亲自教导。及至即位，因伯颜不喜汉人，不令皇帝读书，宫廷教育便荒废了许久。眼下脱脱重开经筵，招贤纳士，意在敦促皇帝读书，以为天下表率。脱脱极其重视此事，亲自为皇帝择选经史读本，并定期检查皇帝课业。他管束甚严，皇帝虽饱受其苦，但并不抗拒。只要能时常见到他，多读几本书又何妨呢？
皇帝漫漫想着。元廷不行常朝，若非急务，宰相一般三日一次入朝奏事。眼下君臣二人急于求治，都堂政务繁剧，便是皇帝，也不能日日见到脱脱。而每次脱脱入宫奏事，因有省臣在旁，皇帝不得不正襟危坐。倒是在宣文阁，不谈政事，只论诗书，两人的见面更自在些。
皇帝喜欢这样的会面，他多想每天都见到他。哪怕是多读几本书呢？
他暗暗一叹，目光落在那本《贞观政要》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页。对于读书一事，皇帝并不厌烦，他聪敏过人，儒臣讲解一次便能领悟。只是脱脱督导甚严，见他学的飞快，课业便每日俱增，让他难以承受。是以皇帝故意将课业进程拖缓，留出的闲暇，便在宣文阁中写字绘画，养花逗鸟，制作手工玩具。尤其是后者，是他自幼养成的喜好。少时在大园寺，无聊的时间甚多，日子乏味的要命，他便亲自动手，折纸马、捏泥人……他心灵手巧，随着年长，手艺日渐精进，宫中每到上元节，皇帝便亲手制作宫灯，竟比市面售卖的要精美许多。他心情好时，会把亲制的宫灯赏给臣下，一时传为美谈。
不过，这些闲务自然不能让脱脱知道，一个孜孜求治的皇帝，怎能沉迷于手工玩乐呢？
他平缓了一阵，心情才稍稍平静，可因为兴奋，脸颊竟微微发烫。哈麻在一旁耐心守着，小心提醒：“陛下，丞相怕是等了许久了……”
“传他进来！”皇帝道，想到即将见到那人，心里也有些按捺不住。
“奴婢这便去请。”哈麻立时应道。这个年轻的小近侍虽入宫不久，为人却机灵活络，早把皇帝的心思看在眼里。眼下脱脱位高权重，又得皇帝亲宠，他也乐得逢迎。去岁伯颜罢相，皇帝趁机更换宿卫，还是脱脱把他选入其中，使他得见天光，日日侍奉皇帝。哈麻聪明伶俐，又生的唇红齿白，容貌秀丽，皇帝自是喜欢。日常起居听政，都让他陪在身侧，便是读书，也让其伴读。一来二去，哈麻同朝中重臣都日渐熟悉起来。
脱脱进来时，看到的是天子用心读书沉浸其中的场景。他没说什么，只是近前行礼，皇帝看见他，强抑住脸上的喜色，然而颊边仍是泛红。
脱脱看在眼里，若有所思。若是皇帝安坐读书，应是沉心静气面不改色，而那个年轻人眼里光芒闪动，颊边泛红，应是心有乐事。可他每次检查功课，皇帝都对答如流，无可挑剔。可不知为何，脱脱还是隐隐担心。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很快瞧出端倪。屏风后露出的一角鸟笼，书案下掉落的纸马，还有压在书下的字画……纵然皇帝百般掩饰，还是露出了破绽。
他借起身之际，伸手一探，捡起那纸马，递到皇帝面前，微微一笑：“这是陛下亲手所做之物，至贵至重，怎可随意丢弃？”
皇帝本来假意读书，陡然见到这个漏网的小玩意，一时惊住，看见脱脱温和的眼中，不乏敲打的笑意，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这……这是……”皇帝一时语塞，无从解释，看着那人脸庞，他更是心中慌乱，无从应对，平素的机敏全然不见。在脱脱面前露出马脚，是他最为担忧之事，如此自己苦心的掩藏，岂不一朝落空？
他不怕他批评劝谏，只是怕他失望。他要做他眼中的好皇帝，做百姓眼中的好天子，更要一扫昔日弊政，重塑大朝气象。挽救颓势，中兴朝政，是君臣二人共同的理想。
皇帝急急思索，思来想去，只觉怎么解释都是徒然。脱脱何等聪敏，怎能猜不透呢？是以他眼睛一垂，怏怏回道：“是朕的过错，以后必会收了闲心，用心读书为政。”
这语气透着委屈，落落寡欢的小皇帝，敛去了素日里的深沉心机，精致的面容只是显得柔美。脱脱见了，心头一软，只觉好笑，他本也没想怪罪，只是稍稍提醒，哪料皇帝自己先认错服软了。
脱脱不由失笑：“陛下把臣想成了什么？只要不荒废政事，偶尔闲暇自娱，有何不可？这纸马……陛下好好收起罢。还有那书画，都是内府所藏珍品，怎可随意压置案头？”
皇帝闻言，一时惊怔，清澈的双眼骤然睁大，满眼不可置信。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脱脱不由莞尔，把纸马递给皇帝：“陛下用心读书，求治心切，臣又怎忍苛求过甚？”
看着那春风般的笑容，皇帝更是怔忪，只觉此时的他好看极了，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卿若不嫌弃，这纸马便送给卿如何？”
这听来荒唐的话语，脱脱未觉可笑，心里竟是莫名的暖意，还有微微的心酸。皇帝自幼失孤，饱经离乱，从小就养成了深沉难测的性情，也正因如此，才得以熬过燕帖木儿和伯颜两代权臣。可他心底那点纯真天性，却从未消泯。若不是对自己全然信任，又怎会露出这孩童般的一面呢？脱脱默想许久，心头只是慨然。
“你是嫌弃它？朕可以为你做一个更好的纸马！”
见他迟迟不语，皇帝急声道，脱脱这才回神，忙双手接过：“天子所做，臣珍赏还来不及，哪敢嫌弃？这纸马……臣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