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廷素有两都巡幸制度，每逢春夏，御驾北巡上都，待到入秋，南返大都，是为定制。蒙古人虽入主中原，草原旧俗仍是浓厚，上都城周边，仍有斡尔朵帐幕群。每至皇帝登基、国朝大事，亦在上都召集忽里台大会，同诸王勋贵共同议事。

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皇帝妥欢汉化虽深，但对草原习俗并不隔膜，不过比之父祖，他还是偏爱大都。每年北上，都会延迟一月有余。及至今年北巡，已是五月末了。

皇帝巡幸上都，丞相等重臣亦伴御驾而行，平章别儿怯不花奉命留守。被天子冷落，别儿怯不花自是不满，也愈发忌恨脱脱。可是脱脱圣眷隆厚，地位无法撼动，他再有不平，也是徒然。

待到六月，时有暴雨。因北上多有山路，为躲开山洪，行程更慢了些。等皇帝一行到了云州，已近六月中旬。

御驾暂时驻跸云州，此地多山，地形狭窄，远非草原的敞阔。只有出了山谷，才有起伏的丘陵草原。因怕遭遇山洪，皇帝营地被安置在冰山梁附近的高地。此地山林密布，高耸冷凉，却是盛夏消暑的好地方。

因为有雨，御驾又在云州耽搁了几日。可镇日呆在营中，日日对着两侧峭壁，一眼望不到天，皇帝憋闷得不行。今早在帐内商议完朝事，皇帝再也忍耐不得，急匆匆出了营帐，骑着马就要下山。

“脱脱呢？”皇帝催问。

见皇帝心急，哈麻连忙替他寻人。不一会儿，那人就牵着马过来：“陛下召臣何事？”

“陪朕下山走走，朕闷得难受。”皇帝扯着前襟不耐道，浑身都是躁气，连身下的马都在躁动嘶鸣。脱脱见此，欣然同意，刚跨上马，又听皇帝吩咐：“找个牢靠人，把爱猷也抱出来转转，别憋坏了孩子。”

脱脱闻言，勒住缰绳：“如此，臣亲自带着皇子。”

“不必，叫他人去罢，你来陪着朕。”皇帝淡淡道，情绪仍是低迷。

脱脱领命，旋即骑马而去，待安排妥当，复而折返，同皇帝一起离开冰山梁，往山下起伏的草原驰去。

君臣二人，一人一骑，一前一后，自山坡上飞驰而下。骏马如乘风一般掠过草原，仿佛穿行在云端，只觉周身清凉，飘飘欲仙。再看看前方渐渐开阔的视野，盛夏的草原格外浓绿，一碧万顷的旷野如起伏的汪洋，碧波浩荡，随风飘摆。

两人勒住马，立在山坡下展眼远望，一时都为眼前浩荡开阔的气势所震慑，久久沉默不语。皇帝眯眼眺望天边，炎日下满眼都是金辉，那随风摇曳的草叶，仿佛金色的丝缕，勾勒出一片黄金草原。

“陛下心情可好些？”见皇帝沉静下来，脱脱笑问。

皇帝闻声回眸，此时的脱脱立在旷野上，披着一身金辉，面孔笼罩其中，眉目俊挺，如熠熠发光的宝石，让他一时挪不开眼。

皇帝一时出神，想也未想，便怔怔开口：“只要有你在身边，朕总是开心的。”

“……”脱脱闻言一滞，心绪莫名一荡，不知该如何回应，可皇帝仍是出神凝视，那灼烫的目光更让他不敢直视。

他别过脸，尴尬地咳了一声，皇帝才回过神，见他躲着自己，才意识到什么，一时也颇不自在。索性弃了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脱脱在原地杵了片刻，也紧跟上来。

此时四野再无旁人，唯有脱脱相伴，本是皇帝最爱的独处时光，可他却不知如何应对。闷闷想了许久，只得随口问道：“国朝欲重开科举，朕闻都堂颇有异议，却是为何？”

脱脱不料他突然谈及国事，思量片刻，才道：“别儿怯不花以为此事不可，出言阻扰，颇有省臣附议。”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才想起是仁宗朝的旧臣，思量片刻，笑道：“听说都堂议事那日，你把秃满迭儿当堂骂了一顿，连带着别儿怯不花，也明里暗里地挨骂，可有此事？”

皇帝久居深宫，向来不直接涉问朝事，凡事都待宰相奏禀，哪里会知道这些细节，必是刻意留心。脱脱心下惊异，也生出一阵不安：莫非他并不信我？

他心下震动，神色却是如常，淡然回道：“别儿怯不花自恃资历深厚，欺臣年少，不问是非，对臣行事多有阻扰。臣当堂指斥，也是迫于无奈，并非出于私怨。”

见他面不改色，直言回复，皇帝才疑心稍解，笑问：“满堂省官在旁，你便直言斥责，便不怕他忌恨？”

想到别儿怯不花那阴阳怪气的模样，脱脱心里便不痛快，他上任不久，欲行新政，正是立威之际，怎能任其阻扰？这么想着，脱脱不由冷嗤：“若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凡事便不必做了。自立国之初，朝廷每欲行汉法，便有勋旧阻扰。别儿怯不花岂是例外？臣果欲用事，必得上下一心，令行禁止，指斥别儿怯不花，非为压制异议，只为大政畅行。臣之苦心，望陛下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