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自广寒殿出来，已是傍晚。这里地处僻静，不似宫城里人来人往，饶是如此，他仍觉不安。如今的他算甚么呢？宰臣？嬖幸？猛然想到这两个字，只觉如遭掌掴，颊边火辣辣地疼。以身侍君，以色见幸，无论有情无情，终非君子所为。他当然可以奋然自振，踵武卫霍故事，然而他做下的事，与邓通、董贤之流相比，终究无甚分别。

他哀哀想了许久，而后怅然一叹，终于放过自己，不再多想。待跨出殿门，忍不住四下扫视，见左右并无旁人，他才稍稍松气。下了殿阶，却见哈麻殷勤迎了上来，脱脱微微变色，旋即恢复如常。哈麻早已把他神色窥在近身低声道：“奴婢一直在外守着，殿外并无闲人来往。”

脱脱眼神遽然转冷，冷目盯了他许久，语气森然：“你都知道些甚么？”

哈麻脸上笑意一僵，但见脱脱神色冷厉，心下不免后悔。眼前这位，可是靠扳倒叔父夺.权上位，以他眼下在朝中的威势，称其为“权臣”也不为过。其人虽恭谨事上，可是对待朝臣，哪有含糊的时候？如果今天下错了注，他想惩治自己，简直易如反掌。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哈麻暗暗咬牙，一时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丞相尽可放心，不该说的话，都会烂在肚子里，奴婢可以这条贱命担保。”

他忐忑地等脱脱回应，可是沉默间隙，那种威势却如黑云压城一般沉重迫人。这大概就是无上的威权。哈麻默默想着，不禁歆羡：眼前之人让人仰望无极，自己何时能有这一天呢？

这么一想，他都觉自惭形秽，自己不过是个宿卫，居然也肖想起首相之位来，为此对这权相，不惜赔上性命，也要巴结逢迎。可素闻脱脱清正自持，又岂会让他这等趋奉之徒近身？

一颗心七上八下，哈麻心里没底，可是转而一想，不由暗笑：即便他是权相又如何？不照样有把柄在自己手里？此人若果真是君子，又怎会做下这等事？先前皇帝对其种种亲昵，他就觉出异样，可是那时哪敢多想。及至今日，他候在殿外，听到里面此起彼伏、低缓粗重的声息，当时就唬的丢了魂，浑身热得要命，仿佛做下那羞人之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然而那时并无旁人，若说自己全不知情，料想脱脱也不会相信，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久久未见回应，哈麻焦躁难耐，忍不住抬眸，奓着胆子开口：“丞相是信不过奴婢？如若不信，不如尽早灭口。”

话一出口，他都被自己唬了一跳，可是脱脱却意外地怔住了，嘴角不禁一笑，开始认真审视眼前的小内侍。其人相貌清秀，心思伶俐，能随侍皇帝左右，必是深得皇帝宠信。若能引为内援，对自己行事大有裨益。至少再有别儿怯不花入觐之事，自己第一时间便能得到风声。可此人趋利逢迎，必身怀野心，要怎么拿捏才好呢？

脱脱想了片刻，忽问：“你可会说汉话？读书识字否？”

哈麻闻言一愣，待恍悟过来，又惊又喜，却强自忍住，恭顺地回了一句汉话：“先前在宣文阁，奴婢是陛下的伴读，陛下也曾亲自教奴婢读书习字。”

一句话点出了两番意思，看来自己猜的不错，皇帝对此人不可谓不亲厚。脱脱满意一笑，开口：“礼部尚书一职正好出缺，你明日便来都堂听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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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麻一夕晋升为部官，时人无不侧目。以宿卫入仕，乃国朝惯例。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毛头小子，转眼之间便出入省堂，与谋大事，朝官们都觉反常，一时议论不休。然而，哈麻为天子近臣，此番布置大抵也是天子的旨意。众人都如是猜想，而且脱脱都不说甚么，旁人怎好干预呢？只有别儿怯不花暗暗不满，没由来地将此事同脱脱归为一体。

及至都堂议政，这份不满又牵扯到公事上来。自皇帝即位，灾祸频仍，天灾民变一直是困扰朝廷的顽疾。每遇水旱灾荒，赈济稍有不力，便是饿殍遍地，流民四起。皇帝虽下令设义仓和常平仓，但地方吏治败坏，官府赈济收效甚微。脱脱亦深感苦恼，为此不得不另图良策。

“近年天灾流行，民罹其殃，山东、河南、江浙尤甚。且江浙为粮道重地，江南蒙灾，则北方无从输粮，京师危矣。奈何地方赈恤不力，仓糜虽设，鲜有成效。盖因地方官吏奸贪侵牟，层层克扣所致。本相思虑已久，不如上收诸地官仓调配之权，由朝廷遣派宣抚使，分粮赈济，则贪官恶吏无以为弊，奸商豪强亦无从分肥也！”

脱脱当着众臣，徐徐道出此事。这并非他凭空臆想，乃因当政以来，行省官员频频呈文上奏，称每逢灾变，诸路官员夤缘为奸，百姓饱受其苦。而朝事繁剧，他本不欲过多干预地方事，奈何灾祸连年，民变不止，皇帝亦深以为忧，连连问策。他不得已做此谋划，可是刚刚提出，就遭到别儿怯不花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