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猛然听到这个称呼,脱脱只觉心里被剜了一刀,屈辱而刺痛,可他无从反驳,只能生生受着:“臣一心侍奉陛下,又何曾有一日忘了陛下?”
他低低开口,因为暑热,心绪烦躁而低沉,不愿过多纠缠。可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别有一番柔顺婉媚。那人心高气傲,几时曾有这般驯顺的姿态?皇帝这么想着,怒气也渐渐消解,看他几乎被晒的晕厥,才大发慈悲:“起来罢!”
皇帝自车中起身,亲自把他扶起,脱脱见他态度陡转,一时竟无从应对。见他茫然失措、郁郁寡欢的模样,皇帝心头一软,恻然一叹:不管怎样,他都对他狠不下心;他总是叫他无可奈何。
君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广寒殿,哈麻将殿门关好,而后守在殿外。这广寒殿当真不负其名,置身殿中,只觉凉风环绕,周身清爽,脱脱深深呼吸,才甩掉一身燥火,透出一口气来。皇帝见状,越发起了怜恤,命人取来消暑的果饮,给他饮下。自己则好整以暇坐在案前,不动声色地审视那人。
本,虽然脱脱不来督导,皇帝读书却未曾废弛,所谓荒嬉玩乐,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不过是为引那人关注罢了。自己堂堂天子,为了博一人注目,竟要如此殚精竭虑;自己贵为至尊,又怎会爱的如此卑微?皇帝摇头一哂,也自觉荒唐,心底有悲哀在起落浮沉。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眼下不正坐在他眼前吗?
脱脱亦在凝思,不知该如何劝谏,两年不曾上心此事,他也自觉心虚,是以说话都失了底气:“不知陛下课业习得如何?臣所进献的书目,都已读完了么?”
“朕以为你早忘了此事!”皇帝冷哼,也不抬头,只是拾起一卷书册,随手翻阅着。
“……”脱脱一时失语,踌躇片刻,又道,“陛下天资聪颖,读书习业或许不消费力。然而车马将作,乃是匠人之事,陛下用心过多,岂不荒废正途?恐怕失了天子本分!为天下计,望陛下及早收心,专心国事。”
这是把他比作荒废朝政的昏君了?皇帝不由挑眉,气极反笑:“你既不愿上心,何来管朕私事?朝堂有你脱脱在,中外翕然归心,朝政平顺安稳,还要朕来操心甚么!”
皇帝玩笑似的一番话,却说得脱脱心惊肉跳,他遽然变色,当即上前跪下请罪:“脱脱是陛下家臣,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心侍君。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除了陛下,谁人能够做主?陛下若放手不管,又叫臣如何自处?朝堂大事,皆需陛下定夺,却是一日少不了天子!望陛下收回此言,否则臣只能辞相请罪!”
皇帝冷目打量,却见脱脱脸白如纸,满目忧惧,他话语诚挚,不似作伪,让人无法疑心。皇帝思量片刻,又想起别儿怯不花对他的评语:专权独断。可是眼前的年轻丞相,态度谦恭柔顺,哪里是伯颜那般跋扈不臣的做派?自他即位以来,省堂宰执早已化作几派,彼此互相倾轧,因私害公,实乃常态。脱脱为行大政,行事专断,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朝中大事,他无一不向自己奏禀,无一不征求上意。所谓更化革新,种种新政的出台,背后主导之人,实则是自己。
皇帝沉思半晌,才疑心稍解。而脱脱仍是跪在地上,面色忧虑,忐忑不安地等他回应。想到是自己让他心神难安,心里又涌上几许愧疚:自己曾亲口许诺,让他长久陪伴,共同治化天下。怎么还未相伴几载,自己就疑心起脱脱呢?
疑虑暂除,可怒意仍是难平。难得逮到如此时机,他还不好好折磨?也好让他尝尝煎熬的滋味。皇帝抬眸瞥他一眼,语气仍是冷淡:“朕未曾怪罪于你,何来请罪一说?只是丞相不愿来宣文阁,可是朕哪里做的不妥?若要请罪,也应是朕请罪才是。”
他还在纠结此事,脱脱一怔,而后暗暗松气,待平复下来,只觉背脊都汗湿了。只为读书一事,皇帝便如此无情敲打,实在是反应过了,脱脱心下暗叹。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岂是不懂皇帝的心思呢?
与其彼此试探,不如坦诚相对,否则白白虚耗,徒劳无益。脱脱苦笑:“陛下何必如此?读书习业,是为陛下自身,怎能因臣之疏失而荒废?陛下难道是在和臣赌气吗?”
他摇头一笑,脸上是兄长般无奈和纵容,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皇帝一时发怔,待回过神来,心酸地想哭:他掏出一颗真心,捧到那人面前,为何他却视若不见,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回避?
“赌气?”皇帝心下黯然,不由冷笑,“啪”的一声将书卷合上。他不愿看他,只想掩盖一脸伤怀,“赌什么气?不过是朕自作多情罢了!何来赌气之说?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这哪里不是赌气?脱脱摇头,一时倍觉无奈。皇帝坦荡的表白,反而把他逼至绝境,让他进退两难。他何尝不想放手一搏,拥抱那份温暖,可又担心那份爱意过分炽烈,惹来焚身之患。最要命的,他是朝廷宰执,怎能和皇帝搅得不清不白?他自幼读圣贤书,笃行孔孟之道,谨守为臣之义,这是最基本的底线,必须坚守。自己已然犯下错事,岂能将错就错,又岂能一错再错?
脱脱沉默不语,皇帝苦苦等待,内心焦灼欲焚,只要他不断然回绝,自己就有一线机会。他就不信,那人一点都不曾动心。他若全无情意,草原上那动情的回吻,云州那一夜的痴缠,又算甚么?
“你在担心甚么?你是信不过朕?”皇帝放缓语气,声音轻如梦呓,缓缓踱到他面前,“还是……你只是觉得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