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宣文阁召见别儿怯不花一事,脱脱并不知晓。朝政平稳无虞,省堂虽时有异见,但都被他一一摆平。至于修史,有皇帝支持,脱脱的意志得以贯彻,辽、宋、金三朝各为正统。经过反复裁选,以铁木儿塔识、太平、欧阳玄、揭傒斯、吕思诚等为总裁官,遴选史官入国史院编修撰文,史官中蒙古人、色目人、汉人皆备,各族文士汇聚一堂,其盛况如此,远异于前代,一时传为美谈。
……
脱脱散衙回府,刚下了马车,就闻一阵欢快的呼叫。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肉球一般,迈开小腿,笨拙地跑过来。
脱脱立在原地,微微倾身,展开双臂相迎。皇子爱猷比哈剌章年长几月,因为养育更为用心,生的也更加壮实。他一马当先,把哈剌章甩在身后,甫一近身,就狠狠撞进脱脱怀里。
“奶公!”爱猷大声呼喊,神气活现,小脑袋在脱脱胸前使劲蹭着,黏在他怀里不愿下来。脱脱见他这般,心里早已蓄满了柔情,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用手摩挲着爱猷的背脊,耐心笑问:“殿下今日可曾听话?”
“嗯!”小皇子用力点头,大眼睛瞪得溜圆,澄澈的近乎透明,那灰蓝的眼眸,像极了他的父亲。脱脱凝视半晌,一时出神,想去吻他面颊,又觉不妥,而后生生忍住了。
哈剌章立在父亲脚边,只是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仰望,被冷落半晌,他倍感委屈,小脸皱成一团,奶声唤道:“阿爸……”
听到儿子可怜巴巴的声音,脱脱只觉心都要化了,因为养育皇子,对于哈剌章难免疏忽,他一直内心有愧,却也无从补偿。好在哈剌章异常懂事,虽时遭爱猷欺负,却也不哭闹,待两人和好,仍是相亲相爱,情如兄弟。
爱猷黏在身上不下来,脱脱无法,将爱猷换到左臂,俯下.身,将哈剌章也抱进了怀里。两个小娃一左一右,争相往脱脱怀里挤,左一句“奶公”,右一句“阿爸”,奶声奶气,像小狗一般撒娇卖痴。两个孩子对他来说,都是长在心头的至宝,哪一个他都倍加疼爱。听着两个小娃争宠,脱脱只觉头疼,好言哄劝了一路,把两人抱进了厅堂,才将孩子交与仆人,可爱猷仍腻在他身上不愿下来。
“殿下今日为何不乖?”脱脱佯怒道。
爱猷攥着他衣襟,用牙咬着,嘴里含糊不清:“哈剌章有‘阿爸’,我也要‘阿爸’!奶公,你是不是我的阿爸?”
小皇子一撇嘴,委屈得要落泪,脱脱听了这话,唬了一跳,连忙纠正:“殿下的阿爸是当今至尊,是住在皇宫里顶顶显赫的贵人。殿下对臣,只能唤‘奶公’,不可胡乱称呼,记住了吗!?”
脱脱稍稍作色,沉着脸叮嘱,小皇子见状,自知失语,别扭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可仍是哀哀哭求:“可是我想见阿爸!”
“殿下,你阿爸在宫里呀!”哈剌章好奇地观望许久,见爱猷只是哭,便蹭上前去,小手轻轻摇他肩膀,“你要见他,得进宫才行啊!”
哈剌章本是好意,可这么一说,爱猷哭得更加汹涌,“我要进宫,我现在就要见阿爸!”
响亮的哭啼瞬时传遍堂屋,连马札儿台都被惊动,他进来看时,脱脱正抱着爱猷耐心哄劝,不时在孩子脸上轻轻亲吻。小皇子哭得凶狠,泪水鼻涕糊了半脸,脱脱正欲给他擦拭,他却拼命闪躲,而后趁其不备,泄愤一般,将涕泪尽数蹭在脱脱胸前。那好端端的公服,登时黏湿一片,狼狈不堪。
脱脱无奈,虎着脸望他,轻轻掐他脸蛋,又是气又是笑。小皇子见他生气,反而得意起来,气鼓鼓地同他对视,眼泪也一时收了。
脱脱哄弄半晌,才将爱猷暂时稳住,得以抽身去换衣服。回来之后,父亲马札儿台仍坐着等他,悠悠开口:“云州那次山洪,皇子脱险之后,你以私财十万锭兴造大寿元忠国寺,为皇子祈福,却不愿天子得知,又是何必?”
脱脱闻言默然,低头不语,马札儿台又道:“两三年了,你不去宣文阁,对皇帝课业不闻不问,又是为何?”
“父亲……”脱脱心头一跳,遽然抬眸,却看见父亲审视的目光,他内心有愧,更是不安,慌得不敢同父亲对视。云州一夜,他自以为天.衣无缝,除了他和皇帝,谁也不曾知道。难道此事被人传出了风声?他一时不敢去想。
然而马札儿台并未深究,只是轻轻一叹:“你可知前日里,陛下曾召见别儿怯不花?”
脱脱摇头,暗暗心惊,世人皆知别儿怯不花与他不睦,皇帝却故意召见,却是为何?难道皇帝对他生疑,借机援引耳目以作窥探?
一想到此处,心脏骤然跳得剧烈,像鼓声雷雷。他得有今日,全赖皇帝信任,而在未来,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没有皇帝支持,都无法付诸实践。他的抱负、他的愿景、他的冀望……都赖皇帝成全。取信于天子是行事的根本,而今,他怎能因区区私情,就本末倒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