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来他刻意躲避，何尝不是逃避？可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天子同他日渐疏离，乃至渐行渐远。

脱脱猛然醒悟，暗骂自己糊涂，若非父亲提醒，恐怕自己还未想到此处。他默默思量着，那边马札儿台又道：“爱猷已有多时未见至尊，你择日送皇子入宫，借机觐见，名正言顺。”

*

及至休沐，脱脱并未在家休息，而是带了皇子爱猷入宫觐见。

今日应是皇帝在阁中读书的日子，皇帝却不在宣文阁。脱脱闻言，已是不悦，这两年间，他不亲自督导，也不知皇帝读书习业进展如何。皇帝天资聪颖，想要应付授业老师，易如反掌。只怕他意气用事，荒废了正途。果真如此，自己自然脱不了罪责。

脱脱心事重重，哈麻见状，有些犹豫，思量了一阵，才谨慎开口：“陛下他……在广寒殿呢！”

元廷宫城以西，有一方湖泊，名为太液池。皇帝爱其清凉，常乘舟游览。湖中有琼华岛，岛上建有广寒殿。因其地势高爽，八面临风，因而得名。今岁入夏，皇帝无端逞性，不愿北巡上都，是以直到六月，御驾还在大都延搁。

脱脱命人将皇子送至奇后殿中，而后自去寻皇帝。他乘小舟渡过湖面，来到广寒殿，皇帝却不在殿内。经内侍导引，才在一处假山前寻到皇帝。可一见到眼前情形，脱脱气得胸中一滞：暑热的夏日，皇帝不在殿内乘凉，反而立在炎日底下，亲自指挥一群工匠敲敲打打，看那架势，像在制造宫车。

脱脱没有急于上前，而是择了一隐蔽处，耐心观望着。那个年轻人只着常服，和一群匠人混在一起，拿着图纸亲自指点，兴奋异常，热火朝天，全无天子的仪态。他定是动工已久，眼下那宫车已初具规模。脱脱细瞧，虽然气怒，亦不免惊叹：车身长若游龙，共有五厢，居中主厢应为天子所坐，左右两侧各有两厢，则为后宫妃嫔准备。车厢之间竖起株株火树，火树上悬挂宫灯，既为照明，也做隔断；车厢外围覆盖青锦，车顶垂挂明珠、金铃和翠羽，旁插青龙、朱雀双旗。可以想象，天子夜间乘车游览，火树银花相伴，不用灯烛便可夜行，若有夜风吹拂，那金铃便迎风作响，又是何等的惬意逍遥。

可这绝不是天子的本职！

脱脱冷眼旁观，年轻的天子却毫无察觉，一心投入到将作中，有不合心意处，甚至推开工匠，拿起斧锯亲自上阵。那锯子被他前拉后拽，虎虎生风，皇帝兴高采烈，挥汗如雨，眼见这宫车渐渐完备，一个华美绝伦的造物即将诞生。

脱脱忍了许久，只觉额角突突跳着，隐隐作痛。他自角落无声而出，遽然现于天子面前。待看到那朝思暮想的脸庞，皇帝全然怔住，失神之际，手中的锯子也哐当一声坠落地面。

脱脱跪叩于地，周围工匠全部停下手中活计，再无一人敢于作声。久闻脱脱丞相独掌权柄，实操大权，行事又专断果决，颇得皇帝信赖。眼下叫他看到皇帝沉迷将作，还不知会如何降怒呢！

皇帝愣了许久，才挥挥手，将工匠遣散，而后负手而立，眯起眼睛，倨傲地打量那人。他是皇帝，他不开口，那人就只能乖乖跪在面前。

皇帝丝毫不慌，饶有耐心的审视片刻，反而收身坐进车内。这五云车是他亲自作图设计，指挥工匠制作，每一处细节都经过考量，每一个角落都合他心意，精美绝伦，世间罕有。这华美的宫车，本有那人一席之地，可是眼下，他并不想与他同坐。权且让他在外面跪着好了！

日头毒辣辣地洒下热火，狠狠地炙烤，脱脱毫无遮掩地暴露于烈光下，只觉浑身都要干透。就这么跪了许久，脑子也开始晕眩。可皇帝仍是不言不语，到底作何心思，他猜不明白。

他本就强忍怒意，此刻再也难忍，愤愤抬眸，用目光去质问。皇帝的面孔笼罩在阴影下，冷漠、疏离而遥远，再也不是云州那夜温存亲昵的模样。

然而一想到那晚，脱脱便觉气血上涌，脸颊也热辣辣地疼，那难忘的滋味，既是难言的羞耻，却也是致命的诱惑。他狠狠压制两年，可那悸动的欲望，在看到皇帝的一刻，又不受控制地蔓延滋长。

看他在骄阳下炙烤许久，脸颊被晒得发红，身体也微微打颤，皇帝终于心生不忍。可是这点折磨又算得了甚么！他冷落他两年，让他独自忍受一个个孤寂、冰冷又绝望的夜晚，任那无可排解的欲望肆虐侵袭。可他对他仍是不闻不问。他思来想去，总不明白：那人对他何以冷酷至此？

爱.欲和怨恨交错碾过心头，几乎要把他逼疯，皇帝咬牙忍着，神色阴戾，头目森然：他若不是爱他，又怎会容他至此？他那个丞相，又怎能做得这般威风自在？他一时得志，不仅不思报恩，反而对这个恩主不闻不问，弃如敝屣。

恨意铺天盖地的涌来，如浪涛一般，在心头嚣叫。皇帝愤愤想着，一时不问是非，把所有的不满都归咎于那人。两年以来，那人让他饱受忧煎，眼下他既送上门来，他又该怎么罚他呢？

皇帝心下一嗤，斜斜睨他一眼，冷笑：“好奴婢，原来你还记得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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