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又想起别儿怯不花的进言：“民间皆称脱脱贤德，但知有丞相，不知有陛下矣！”

他一向大胆放权，全力支持脱脱，权位、荣华、宠信……他都不吝赐予。待其成就了美名，反而规劝起自己来！难道他这个皇帝，就这么不堪信任？他们已经如此亲密，他为何还信不过他呢？

皇帝忿忿想着，心里蓄满了愤怒，一时又觉得悲伤。可他仍是不动声色，望向那人的目光，反而更加柔和，不禁让脱脱生出错觉：看来自己的谏言，皇帝是诚心接纳了。

脱脱心神一定，便减去了几分不安，又生出莫名的感激来。他不作声，耐心等待皇帝问询，片刻，才听上头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忠。前代贤良，忠君报国者，卿又首推何人？”

“若论忠君报国，无他，三百年来，唯岳武穆一人也！”

脱脱神情肃穆，徐徐回道。思及前人，不知为何，让他莫名的感同身受。感慨之余，他几乎忘记揣摩皇帝的用意，只是恻然道：“人谓中兴论功行封，岳武穆当居第一。靖康之际，四次北伐，力抗金兵。眼见中兴有望，怎料奸佞一言，便致十年功废！高宗听信谗言，忍杀岳飞，终是自毁长城。而岳武穆尽忠报国，何有一事负高宗？及至坐罪身死，岂非千古奇冤？”

脱脱慨然道，说道动容处，几是怆然泪下。而皇帝自始至终，只是冷眼观望。待那厢平复下来，才缓步踱到他面前，举起手中书卷，淡声道：“‘呜呼冤哉、呜呼冤哉’。卿为岳武穆作传，结尾处连用此语。而赵宋三百余年，忠良辈出，卿何以独慕此人？又何以做此痛切之语？”

皇帝神色冷静，近乎冷漠，让脱脱一时灵醒，他收起满腹伤怀，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却又听皇帝续道：“卿连连为其喊冤，乃至痛彻心脾，到底是心有戚戚，还是物伤其类？可是朕非高宗，也没人能做得秦桧。这朝廷重事，朕悉心委任，你还在顾虑甚么呢！？”

皇帝冷目睨他，嘴角不住地冷笑，那不满之意太过明显，让脱脱为之胆寒。他震惊之余，一时失语，心中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懊悔：他崇仰岳武穆不假，却独独忘了这冤案的罪魁祸首，实是高宗。这番话落到皇帝耳中，又是何感想？身为臣子，他还敢敲打皇帝？

今日的劝谏不仅未见成效，反而因一时疏失，将自己陷入险境。他要如何跟皇帝解释？他内心的隐忧，他真实的心事，都已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皇帝眼底。

脱脱沉默着，终是跪下叩首，向皇帝臣服。这驯顺的姿态，就是无声的请罪。皇帝却无动于衷，冷眼睨视半晌，也不出一言。近乎死寂的沉默，无处可逃的威势，迫得人几乎窒息。脱脱忍耐半晌，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他，脸上既是畏服，又有些许委屈。

见他眼底暗藏的愤懑，皇帝莫名的畅快。自脱脱当政以来，他尽数放权，隐居幕后。朝臣唯首是瞻的，实则脱脱而已。自己对脱脱虽然信任，可身为天子，被人冷落忽视，心里终有不满。而今，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权相，正恭顺地跪在自己脚下，胆战心惊地等待训示。只有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独掌乾纲的感觉。权力的味道，当真让人沉醉不已。

“陛下……”脱脱轻声开口，语气不乏试探。见他恭顺得近乎讨好，皇帝一时恍然，惊怔之余，也生出几分莫名的心动。他是他爱的人，纵然惹他不快，只要他肯回头，他还是愿意原谅的。

皇帝俯下.身，用手揉上那人血色尽失的嘴唇，附在他耳畔低语：

“你在担心甚么？朕一心待你，何尝有过疑虑？即便你想做岳武穆，怕也不成。因为，朕绝不会是宋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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